雖然背上的箭瘡還沒有完全康愈,但是新君親政了,薛紹這位托孤大將總該表現出一點積極的工作態度。於是他不再泡病號,每逢單日都準時去上朝,其他的工作時間則是都花在了右衛的官署裡親自處理軍務。
一連好幾天,新君親政以後的大唐朝廷平靜得幾乎有些異常。李顯倒是每天都會主持朝會或者出席其他的重大政治活動,但他沒有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唯一引起了一點議論的事情,還得當屬他親政的第一天就攜皇后去了太平公主府,私下拜會了薛紹與太平公主。但之後又沒了下文,於是有關薛紹的一些猜測又漸漸變得煙銷雲散了。
薛紹可以相像,現在李顯身上的壓力一定極大。他面對的是一個完全與他貌合神離的朝廷,滿朝文武都對他這位新君充滿了懷疑,真正對他忠心的大臣幾乎沒有一個。
雖然武太后歸政之後退回了后宮,一連數日沒有出現在任何的公眾場合,但是她的影子仿佛永遠都站立在大唐的朝堂之上。大臣奏事之時,但逢說到一些重要一點的事情尤其是與軍國大事相關者,都會順帶一句“陛下不如谘詢太后一番”,這讓李顯不厭其煩又不能當眾發作。在主持朝會的時候,他時常下意識的看向龍椅之後懸掛了珠簾的隔間,那裡曾是二聖同朝之時她的母親垂簾聽政的地方。
薛紹覺得,從小在母親的強勢高壓之下長大的李顯,心裡都已經有了陰影。哪怕他現在當了皇帝,仍然是發自骨髓的懼怕他那位已經交出了權力、退到了后宮的母親!
新君親政後的第十日,薛紹如同往常一樣和文武百官去上早朝。李顯終於宣布了他親政以後的第一個人事任命——任命原東宮率李仙童,為右奉宸衛將軍。
薛紹聽到“李仙童”這個名字就愕然的睜大了眼睛,看來李顯身邊實在無人可用了,居然啟用李仙童這個臭名昭著的家夥!
薛紹的這個念頭還未有落定,中書令裴炎就已經站了出來,說道:“陛下且慢!”
“裴中書,何事?”李顯問道。
裴炎出班奏道:“陛下要任命從三品的奉宸衛將軍,為何沒有知會中書省?”
“朕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就連任命一個衛隊長的權力也沒有嗎?”李顯的話裡還透出了一絲火氣。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薛紹也非常的驚愕,原本以為李顯經過這麽多天的準備,總算從顧命大臣裴炎那裡爭取來了一點用人的權限,沒想到他是犯糊塗的想要超越制度玩一次獨裁!
薛紹很想跑到龍椅邊對李顯說:你快醒醒吧,不管是你那位強勢無匹的母親,還是當年的一代聖君李世民,他們都不敢隨意的破壞三省六部的政治制度,最多只能打一打制度的擦邊球——你算哪根蔥,獨裁是你能玩的嗎?!
名義上講,皇帝的確是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是大唐的皇帝但有任何旨意,都必須經過中書擬旨、門下審核方才能夠發布頒行,下面的機構和衙門也才會信奉執行。反之,如果皇帝的旨意沒有經過中書門下這兩道程序都不能被稱為聖旨,那它就有破壞制度、違背法律的專橫獨裁之嫌,下面的大臣和衙門是有權拒絕執行的!
從太宗皇帝貞觀之治開始,“三省六部製”成為大唐國家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鐵律,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哪個大臣哪於破壞這一項基本政治制度。因此,皇帝想要自由自在的行使君權,就至少得在中書省和門下省安排自己的心腹大臣去擔任中書令和侍中,並讓他們對自己言聽計從。
但是顯然,如今的新君李顯根本沒有做到這一點。太后與裴炎早就通過一系列的人事調整,先下手為強的把中書省與門下省牢牢的掌握在了手中。
此時,李顯的“九五至尊”之言論已經引發了朝堂之上的軒然大波。不用裴炎親自出口反駁,馬上就有門下侍中劉齊賢、同中書門下三品岑長倩、吏部尚書魏玄同等等五六個宰相尚書出班啟奏,強烈反對李顯的這一次獨裁行為!
——皇帝要獨裁,剝奪的就是大臣的本職權力,他們不反對才有鬼了!
瞬間,李顯就感覺自己面臨一個四面楚歌的情境,仿佛滿朝文武都站在了他這位新皇帝的對立面,一點也不買他的帳。
然後,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皇帝——爆怒了!
“似爾等這樣對朕群起而攻之,就是你們的為臣之道嗎?!”李顯拍著龍案站了起來,大聲咆哮道,“你們眼裡,究竟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此言一出,滿朝驚愕,瞬間寂靜!
薛紹和許多大臣一樣愕然的看向皇帝李顯,心中並沒有感覺到什麽懼怕,只是非常的震驚!
因為朝堂之上的很多人都和薛紹一樣,一直都以為李顯是一個沒心機、沒能耐但是也沒什麽脾氣的濫好人一個,沒想到他會像個幾歲的小孩子一樣,在朝堂之上發這種沒意義的臭脾氣!
這個時候,顧命大臣裴炎挺身而出,不驚不怒不急不忙的說道:“請陛下息怒,聽臣一言!”
“說!”李顯氣乎乎的坐了下去,瞪圓了他的豆豆眼死盯著裴炎。
裴炎不卑不亢的拱手一拜,說道:“臣等受先帝遺命所托,在朝堂之上擔綱不同職事。但凡職責所在,必須盡心盡力忠於職守。但若陛下做出違備典章制度之舉動,臣等也必須做出規勸與阻止,這才是真正的忠臣之所為。如果一味的迎奉陛下,哪怕看到陛下做出了有違典章制度、有損社稷邦國之事也不加以阻止,此乃佞臣之所為!——今日朝堂之上,眾多大臣一同勸諭陛下收回成命,這意味著大唐的朝廷之上不乏忠直耿介之臣,此乃陛下之福!——因此,臣要恭賀陛下!”
一席話,說得李顯沒了半點脾氣。他翻著白眼看著大殿的頂部,頹喪的擺了擺手,“罷了——那麽就請裴中書把朕的這道旨意,拿到中書省請五花判事擬旨,再轉門下覆核!”
“臣遵命!”裴炎深揖一拜,退了下去。
薛紹輕歎了一口氣,心想:李顯也不知道怎麽鼓起勇氣站直了腰竿想和裴炎對抗一下輕易就以慘敗收場,顯然是準備極不充分,這也太魯莽了。現在,他的旨意到了中書省必然是泥牛入海,裴炎哪會放任皇帝的君權泛濫從而削弱宰相的權力?……話說回來,李顯也是真夠二的,明知道我與李仙童有仇隙,還要重用李仙童!難道就因為我拒絕了當宰相,李顯就有意疏遠於我?——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就不只是二了,簡直就是“井”,簡直荒唐透頂!
因為封官一事,李顯有點下不來台,朝堂之上一時冷場,氣氛也顯得有些尷尬與緊張。為了打圓場,兵部侍郎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岑長倩出班奏事,說數日前太后代為執政之時,曾與閣部宰相議定要去犒勞洛水大營裡的二十萬大軍。按照當時定下的標準,每名洛水衛士都將犒賞半斤肉、五合酒和一匹絹。兵部與戶部接到旨令之後經過數日的準備,現在已經犒軍的大量物資準備妥當。至於何時前去犒軍,派誰前去,還請陛下定奪。
眾臣都聽出來了,岑長倩還是很給皇帝李顯面子,也挺為他著想的。其實這件事情當初曾是太后定下來的,按理說這一份犒賞軍隊的人情就該算到太后的頭上。現在岑長倩在朝堂之上提出請示,就是有意讓皇帝借花獻佛的攬下這一份人情。如果李顯願意親自前去犒軍,那將是一個籠絡薛紹等一乾兒武將、籠絡軍心的上佳良機!——皇帝現在最缺的,不就是人心的擁護麽?尤其是軍隊裡的將軍!
可是李顯聽到“太后”兩個字就條件反射似的瑟縮起來,他想都沒有多想就連忙說道:“既然是太后早就定下的事情, 岑相公你們照辦就是了,不必多作請示。”
岑長倩先是愕然一怔,隨即拱手應了一句“臣遵命”就乖乖退下,從此靜默無言了。
薛紹倍感失望的搖頭歎息,難得有一個岑長倩還能替皇帝著想一番,沒想到李顯完全沒覺悟也根本不領情!……李顯啊李顯,你若是趁此機會親自前往洛水大營犒軍,我薛紹和手下的將士們或許都會與你多幾分親近和孝忠。現在你擺出這樣的態度,不就等於是在疏遠我們這些人嗎?
“退朝!”
李顯忿忿的扔下這兩個字,扔下愕然呆目的滿朝文武,拂袖而去。
薛紹眯著眼睛看著李顯怒氣衝衝的背影,暗自歎息。
岑長倩走到薛紹的身邊,不動聲色的淡淡道:“薛大將軍何時能夠得暇,我們該去洛水大營犒軍了。”
“隨時可以。”薛紹說道,“那我在此代表二十萬洛水將士,先行多謝岑相公了!”
岑長倩微然一笑,對著后宮的方向拱手拜了一拜,意味深長的道:“大將軍謬矣,應該是——多謝太后她老人家,才對啊!”
薛紹苦笑了兩聲,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岑相公所言極是——理當多謝太后!”
岑長倩連搖了三下頭,重重的歎息了一聲,同樣是無奈的苦笑,“薛大將軍,我們走吧!”
薛紹心頭微微一凜,仿佛是聽出了岑長倩的弦外之音——不是臣子不忠心,而是皇帝太荒唐。我們一起走吧,還是得要站到太后的陣營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