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程務挺這樣一個以殺戮為生的職業軍人,內心還有著那麽單純的浪漫情懷。
這種情懷或許肉麻或許感人,但到了大事大非面前,絕對是致命的!
“惡來,你糊塗!”薛紹大喝一聲,“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感情用事?——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自私?”
“自私?”程務挺聽到這個詞轉過了身來,面帶慍色的看著薛紹,“我如何自私了?!”
“你放裴紹業那些人走,說是不想拖他們下水。但是代州這裡還有十萬將士,你就忍心帶他們去死嗎?”薛紹走近一步,幾乎是和他面抵著面,沉聲道:“再說了,裴紹業已經知道我和你的事情。如果他到了長安向朝廷揭發,說我到了代州一味的姑息縱容於你,我又能逃得過罪責嗎?”
“……!”程務挺的表情明顯一變,但是沒說話。
“你不計生死快意恩仇,其實是一種懦弱的逃避。”薛紹道,“因為到了你這般處境,死其實很容易,有所擔當的活下來才需要真正的勇氣。你是可以一死了之萬事皆休,但你的那些活著的親族、朋友、袍澤他們將要面對的,是由你帶給他們的災難。惡來,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我說得對是不對?”
“……”程務挺仍是沉默的看著薛紹,表情慢慢變得越來越凝重。
“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薛紹長籲了一口氣,慢慢的吐出,“你這種人,有時候非常的可敬。有時候,也非常的可惡!”
說罷,薛紹轉身就走了。
“你!……”程務挺猛的一揚手想叫出那句“你等等”,話到嘴邊卻咽了一半進去。
薛紹大步不停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程務挺的都督府,一步一個血腳印。
郭安等人見到薛紹一身是血的回來,都驚呆了。
“搞砸了!”薛紹沒功夫跟他們解釋,一邊自己換衣服一邊憤惱的說道,“我還真是低估了惡來,他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更加感情用事!”
“怎麽了?”郭安等人驚問道。
“他主動放裴紹業等人,去了長安!”
“啊?!”郭安頓時驚呆,第一時間就想道,“那豈不是,還要連累於少帥?”
薛紹眉頭緊皺心裡煩悶,連累?誰說不是呢!……說程務挺感情用事,我自己何嘗不是?
“少帥,事到如今,恐怕沒有別的選擇了。”郭安的表情很是嚴肅,“再這樣下去,非但救不得程務挺,少帥你自己也要受累。”
薛紹眉頭緊皺,他哪能不明白郭安的意思?這時候,如果能夠狠心一點動用手中的欽差特權直接將程務挺拿下或者處決,絕對是一了百了。再不濟,派個刺客乾掉他也不是難事!
——但是這樣的事情,我薛紹又豈能乾得出來?
郭安見薛紹沉默不語,忙道:“屬下失言了,少帥恕罪!“
“你沒說錯什麽。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薛紹微然一笑安慰了他,再道,“程務挺把裴紹業放走,其用意除了是顧及袍澤之情,更主要的就是想要斷了自己的後路。看得出來,他的內心也是相當的猶豫和掙扎。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趕在裴紹業抵達長安之前,把事情解決。”
郭安深吸了一口氣,認真道:“少帥,那就只有兩個辦法了!”
“說!”
“其一,程務挺答應少帥馬上動身,和你一起回長安。我們再沿途去追趕裴紹業,阻止他的行程。”郭安道,“其二,帶上程務挺的人頭,馬上啟程回長安!”
薛紹的眉頭狠狠一皺……難道,真的只能這樣了嗎?
正當這時,戶外的斥侯迅速進來通報,“少帥,程務挺來了!”
眾人同時一驚,郭安忙問:“多少人?”
“隻帶了一個隨從。”
薛紹輕歎了一口氣,“稍安勿躁,各歸各位!”
“是!”
程務挺進了屋,手上提著兩個藍布包著的大包裹。唯一的一名隨從都留在了院子外面看護馬匹。
兩人對視,都沉默著。
程務挺上前幾步,將兩個大包裹放到了薛紹的面前,然後親手將它們都打開了。
兩個木盒子,薛紹剛剛見過的。其中一個帶著一些陳舊的血跡,裡面裝著突厥說客的人頭。
“你想幹什麽?”薛紹略感心中不妙,警惕的問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都是我的錯。一切都已無可挽回,程務挺必須死。”程務挺平靜的說道,“是我考慮不周,我放了裴紹業那些人的生路,卻未曾想到會牽累到少帥——現在,就請少帥帶上兩顆人頭回京覆命!”
話音剛落,程務挺飛快拔刀直接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薛紹早有預料,箭步上前飛起一掌切中了程務挺的右手手腕。
程務挺下意識的大叫一聲並且踉蹌後退一步,驚詫的看著薛紹。手腕傳來的劇痛幾乎讓他握不住刀柄,不停的發抖。
“切腕”算是薛紹的一門殺手鐧,曾經用來對付了不少的敵人,中招者多半是手腕寸斷只剩一層皮膚連著,瞬間喪失大半的戰鬥力。剛剛電光火石之間的這一擊,薛紹也算是用盡了全力。也虧得是程務挺常年習武手骨夠硬,否則必然殘廢!
“噝……”程務挺終於是扔了刀子,直吸涼氣。
——疼、疼疼疼!!
薛紹面帶怒容的瞪著他,“死都不怕,你還怕疼?!”
程務挺臉上漲得通紅噝噝的吸涼氣,眼神尷尬的左飄右閃,勉強擠出幾個字,“這是兩碼事!”
薛紹見他如此窘迫,原本是想痛罵他一頓的但終究是內心有所不忍。深呼吸的平複了情緒之後,薛紹上前撿起地上的刀插回了程務挺的刀鞘之中,對他道:“惡來,我相信你無意害我;更加相信你是真心願意用你自己的人頭,來換我的平安無恙。”
“程某雖不是什麽英雄人物,但也絕非欺世盜名的偽善之徒!”程務挺的聲音很大。
薛紹點了點頭,認真道:“既然你都願意為我去死,那你為何就不肯聽我一勸,隨我到長安走一趟呢?”
“……”程務挺的表情一滯,瞬間陷入了沉默。
薛紹揮了一下手示意左右人等盡皆退散,掩上了門,再將程務挺拉得坐下了,耐心的道:“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有什麽樣的顧慮?”
“我不怕死。”程務挺濃眉緊皺表情沉寂,說道:“但我怕死得窩囊、死得冤枉、死得毫無意義!”
薛紹點了點頭,算是明白程務挺的意思了——他害怕去了長安之後,被武則天迫害打壓和政治清算。身敗名裂舉族被誅的裴炎,不就是前車之鑒麽?
“你是覺得,太后一定不會放過你,會用對付裴炎一樣的手法來對付你,對麽?”薛紹問道。
“對。”程務挺點頭,“這個女人非是一般的狠毒。她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曾經與她為敵、或是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人。遲早,我會被她定為叛國反賊或是別的十惡罪名,落得和裴炎一樣的悲慘下場。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痛痛快快的起了刀兵和她大戰一場——這樣,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薛紹不由得輕歎了一聲,“惡來,你錯了!”
“我錯在哪裡?”
薛紹說道:“朝堂之上,太后和裴炎勢同水火,二者注定只能存其一。曾經裴炎是很不錯,但是近年來隨著他的官位高升,他的權欲不斷膨脹、性情開始迷失。別的不說,北伐之後伏念被殺裴公被排擠,這是他的手筆吧?隨之而來的一系列的軍國危機,他全都處理的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說因為他的一己之私,已經給大唐帶來了巨大的無可挽回的損失。惡來,你只看到了太后將裴炎腰斬,卻沒有把事情往深處想。裴炎這樣的宰相,早已經不配再留在朝堂之上執掌權柄,他的敗亡是必然的。縱然沒有太后的出手,也一定會有別的人乾掉他!——這個人,也有可能是我!”
程務挺微微一怔,詫異的看著薛紹。
“你沒聽錯。”薛紹認真的道,“當一個人的存在嚴重的危害到了國家利益,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曾經有多麽崇高、曾經建立了多大的功勳,他也一定會走向毀滅。乾掉他的或許是他的某一個敵人,但真正想要摧毀他的,是公道人心和不斷前行的歷史!”
“……”程務挺沉默了半晌,說道:“你說的話,我大約有一半是聽不太明白的。但你的意思我大概是懂了——你是說裴炎逆天而行,咎由自取?”
薛紹微然一笑,“對。”
“那我呢?”程務挺說道,“我與裴炎是兒女親家。就衝這一層關系,太后都不會放過我。否則,我的兒子和兒媳又怎會含冤而死?”
“令郎的事情, 我知之甚祥。我已經給你詳細的敘說過了,但是你對太后有著強烈的猜忌和成見,所以你並不相信。這甚至讓你,對我都失去了信任。”薛紹說道,“但我仍要告訴你,我說的當真就是事實。或許太后確實對你們程家有所警惕,但她真的沒有實施任何的動作,這一點我可以保證。裴炎被腰斬嚇壞了程齊之,他方寸大亂最終自戧而死。如果你信不過我,大可以回去問你的家人,事實是否如此?”
“齊之……”程務挺痛苦的雙手掩面,使勁的來回搓臉。
“這些年來太后殺的人是不少,要有人說她心狠手辣我並不否認。但有一點我很確定,在她的心裡,大唐的國家安危和社稷安寧一定是高於個人恩怨的。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她就沒那個可能執政大唐數十年。”薛紹再道,“我不是在為太后辯汙或是張目,而是想提醒你——惡來,你是大唐的功勳戰將和封疆大吏,不要把個人恩怨看得太重……你的眼界的心胸,難道還不如一個女人嗎?”
薛紹這話一說,程務挺當即拍案而起,“最多不過一死而已,我便隨你去了長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