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氣洋洋,熱鬧歡騰。
最先趕來的當然是薛紹的兄長和弟弟兩家人,還有汾陰薛族的族人們。外賓只是道賀,他們提前趕來也好給東家幫一把手。雖說太平公主府裡不缺人手,但是這樣的宴會堪比國宴,很多事情不是那些下人能夠打理明白的。
比如薛紹的弟弟薛緒,就和“買褚得薛不失其節”的大才子薛稷,一同擔任了迎賓的重職。薛稷長於書法繪畫,薛緒出口成章獨領風騷。兩人既是年齡相仿的同族兄弟又是同窗密友,還是目前國子監內比肩齊飛最為著名的兩大才子,是汾陰薛族這一輩當中的治學翹楚,看勢兩人都有可能接過薛元超留下的“天下文宗”的這面大旗。
光是這兩個迎賓的“門子”,就已經足以驚豔長安。
但這,其實並非是出於薛紹的本意。全是武則天,一手安排的。
小女兒滿月了,薛紹固然是高興。但他從來就不會因為高興而得意忘形,更沒有招搖顯擺的習慣。按他自己的意思,就是把自家兄弟和關系要好的同僚袍澤們請來飲宴一番,私下熱鬧慶賀一下便已是極好。但武則天隻用一句“皇族無私事,皇族無小事”就把主意定下來了。
在這種事情上,薛紹沒理由和她爭個高下於是同意照辦。與此同時,薛紹心裡也很是清楚老太太此舉的深意——之前嫡長子薛麒玉滿月,都未嘗如此興師動眾。現在為一女兒慶生卻盡極周章之能事,顯然是別有安排。
府裡熱鬧忙作一團,薛紹這個家主反道是落了個清閑無事。在與家人歡聚一番之後,薛紹帶著半薰獨自出來散一散步,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後堂的天井花廳裡來。
已是黃昏。
仆人丫鬟都去前堂忙碌,後堂是客房和仆婢們的居所,現在四周相當的安靜。
“奇怪,我來這幹什麽?”薛紹左右四下看了看,沒人。
正要轉身回走,薛紹聽到一記窗棱支開的聲響,然後就是一個動聽的女聲,“駙馬既然來了,卻又急著要走?”
薛紹回頭一看,玄雲子正站在窗戶後面露出半個身子,微笑。
“腹中酒食難消,我便隨意走動走動。”薛紹笑了一笑,說道,“相請不如偶遇,仙姑可否稍移貴步,到花廳一敘?”
玄雲子微然一笑輕輕放下窗棱,“待我焚香。”
片刻後,兩人對坐於花廳之中。一鼎銅爐幽香漫溢,兩盞清茶潤喉沁心。
“喜氣盈門,駙馬卻面帶愁雲,卻為何故?”玄雲子幾乎沒有說一句多余的閑話,直接就問道。
薛紹不禁笑了,為什麽我偏就會喜歡她這種明明很不禮貌,卻又深得我心的單刀直入呢?
“不瞞仙姑,確有煩心之事。”
“何不說來聽聽?”
薛紹擰眉思索了片刻,說道:“早前公主跟我說了,希望我能卸去軍職,回朝作官。”
“想必,公主轉達的該是太后的意思?”玄雲子道。
薛紹點了點頭。
“駙馬意下如何?”
“你說呢?”
玄雲子沒有說,只是微然一笑。
看到她這一抹微笑,薛紹心裡莫名的輕松了許多。不必言傳便可意會,這便是默契。
……轉瞬間,薛紹腦海裡突然就想了很多。或許是酒的作用,讓他的思緒比平常更加活躍,更加會想到一些平常不怎麽會去想的事情。
這叫做——懂!
有一個人懂你,這很重要!
“出將入相,煊赫無極。”玄雲子輕聲說了這八個字。
薛紹果斷就搖頭了,“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
“那是因為,公子的戎武生涯,還有未竟之志。”玄雲子說道。
薛紹的表情微微一怔,心裡卻在不停的悸蕩。
——知己!!
——連太平公主都想不通的事情,她卻如此明白!……為何她又不稱我駙馬,改稱我公子了?
“人活著,都要圖一個念想。如果迷失了那個念想,縱然得到再多,也不會感受到人生的樂趣。”玄雲子說道,“於庶民而言,這叫念想。於公子而言,那叫志趣。”
薛紹沉默。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激動的叫出“知我者仙姑也”這句文皺皺又煞風景的廢話。
“然而,太后的意志恐怕不容改變。”玄雲子馬上又潑了薛紹一頭冷水,再又補充道,“或許,這並非只是她的一己之意,而是現在大唐的朝廷所亟需。”
薛紹不禁大感驚奇,一個雲遊四海心在方外的道姑居然談起了朝政?
“何以見得?”於是薛紹很想聽一下,她這位世外高人對於國事有何獨特的見解。
“太后雖是精明強乾古今罕有,但畢竟是一女流。她長於國政,但遜於軍略。”玄雲子輕聲說道,“遍觀如今的大唐朝野,至裴聞喜與李謹行故去之後,大唐的軍隊首推王方翼與程務挺二人為尊。然而原因不說大家都知道,這兩位大將都不能盡如太后之心意。於是就有了程務挺的河北危機,也有了王方翼平定西域立不世奇功,卻不得還朝受封的怪亂之相。”
薛紹不禁咧了咧牙,“你還真敢說。”
“字字誅心,句句犯忌。”玄雲子微然一笑,繼續道,“公子從大唐開國時開始歷數,我朝的軍隊哪時哪代沒有一個出類拔萃領袖群倫的至高統帥?武德出秦王,貞觀有藥師,永徽數茂公,茂公傳聞喜。然而令師裴聞喜一去,我大唐的軍隊已然群龍無首。這絕對不是太后願意看到的;同時,這也是大唐的一個莫大危機。揚州叛亂居然會用到李孝逸這種不會打仗的人去掛帥,程務挺一介邊帥敢在河北製造軍國危機,這都是‘群龍無首’所帶來的惡果。”
薛紹不覺眼前一亮心中一彈,真知灼見!
——這些話,會是武則天跟她說的嗎?!
“公子心中不用猜了,太后是跟我說過類似的話。”玄雲子很是坦然的微微一笑,“我相信,這是她老人家的肺腑之言。”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籲出,點了點頭。
是的,武則天有可能會在任何一個臣子面前遮掩,但絕對沒必要去忽悠一個人不在朝又堪稱心腹的道姑。
“塞翁失馬,蔫知非禍。”玄雲子繼續道,“太后嘗到了群龍無首的惡果,但也從這兩場危機之中看到了希望。”
“你說的這個希望,就是我?”薛紹問道。
“是的。太后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你的軍事才能,估計滿朝文武也都沒人懷疑。但是大家都只看到過你的一戰之能,也就是為將之才。卻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你的籌謀軍國之能,也就是為帥之才。”玄雲子說道,“揚州平叛,公子雖未親至但兵馬將帥全由公子遴選點派,用人無不得法,以至那一場震蕩江南半壁江山的叛亂旬月就被平定。河北危機,其實遠勝於揚州之禍。因為李敬業等輩不過烏合之眾終究難成大事。然而程務挺卻是威震天下的沙場猛虎。這一把曾經無往不利的國之利刃一但轉頭刺向自己人,遠比十場揚州叛亂都還要更加致命。然而,公子未動一刀一劍就將這一場危機化為烏有,順手還用一封書信退去了阿史德元珍的二十萬犯邊之寇。太后親口親言,‘凡此三役,雖古之名帥或藥師再世,也不過如此!’”
薛紹頓時哂笑了一聲,我有這麽牛逼?……原來玄雲子也會拍馬屁啊,而且功力不弱!
“所以,太后希望你能成為新朝的一代統帥,總攬大唐軍事。”玄雲子說了一句總結的話,“獨一無二,領袖軍方。”
“聽起來,很是讓人心馳神往。”薛紹不禁微微一苦笑,“但你見過不帶一兵一卒的光竿統帥嗎?”
玄雲子微然一笑,“太后確是此意。但具體將會如何,貧道不知。貧道畢竟是個方外之人,並不太懂軍國之事。”
薛紹呵呵的笑了一聲,說道:“我就打個比方吧!——如果我把仙姑在終南山上的玄雲觀一把火燒個乾淨,連經書籍藏和你的衣冠拂塵全都一點不剩,老道姑小道姑也全都賣去為奴。事罷之後我送你黃金萬兩和爵位田土,讓你去做個富甲一方的鄉野豪強。你願意嗎?”
“……”玄雲子先是無語的愣了一愣,隨即就婉爾笑了。
“如你所言,人活著都是圖個念想。”薛紹微微一苦笑,輕輕的搖了搖頭,“失去了這個念想,就將永遠的失去快樂。”
“人各有志。”玄雲子面帶微笑的輕輕點了點頭,“貧道祝願公子,能夠如願以償。”
“難。”薛紹抿嘴一笑,微微苦澀。
外有武則天的意志加上國家和朝廷的需要,內有太平公主的壓力……薛紹頭一次的感覺到了,有些力不從心!
“事在人為。 ”玄雲子輕聲道,“一個將要快速奔跑和高高躍起的人,勢必先會矮下身段,蹲伏蓄力。公子,又何必爭於一時呢?”
薛紹頓時感覺心中有道靈犀飛閃而過,眼睛睜大,看向玄雲子。
“貧道告辭。”玄雲子起身,就這樣飄然而去了。
薛紹沒有出聲挽留,心裡卻感覺到一絲茅塞頓開之後的隱約激動。
蹲伏蓄力,以待時機?……姑且答應下來,先用一個緩兵之計把武則天和太平公主穩住,這仿佛不失為上策。否則的話,至少我和太平公主的夫妻關系會大受影響。就算最終我勉強掙扎著回到了朔方軍,武則天恐怕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做我的堅實後盾。那樣的話,對我個人和對整支軍隊都不是好事!
夜色已然彌漫。
“玄雲子……做得一手好說客。”薛紹起了身來,看著點起了油燈的那一扇窗,不禁自語道,“你究竟是站在武則天那一邊,還是站在我這一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