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宁穿着春梅婶做的布衫,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了车,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小杨沟。
坐车从县城到市里,再坐火车从市里到隔壁省省城,坐飞机去北京。
这个时候,飞机不是普通人能乘坐的,买飞机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买的,幸亏陈主任陪同,知道怎么开介绍信怎么买机票。
一直都在赶路,也没个时间,孙女脚上还是一双打了补丁的布鞋,身上的衣衫,一件是她婶新给她做的土布衫,还有两件都是她的旧衣衫。
宾馆对面就是百货大楼,岳宝华带着孙女去百货大楼买衣服。
百货大楼在十字路口,中间有个圆形岛台,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指挥交通,穿过马路,百货公司是方方正正的苏联建筑,门面上刷着两排标语。
门口人潮涌动,祖孙俩,一个穿着短袖POLO衫,一个穿土布衣裳,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百货公司底楼经营食品和小百货,岳宝华看见柜台有卖冰激凌,问岳宁:“宁宁,吃冰吗?”
“嗯!”
岳宝华拉着孙女,问孙女要吃什么?岳宁要了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芝麻雪糕。
她剥开包装纸,正要找垃圾桶,包装纸被岳宝华接过。
岳宁侧头,岳宝华满眼宠爱:“快吃,要化了。”
岳宁站在角落里吃雪糕,岳宝华见食品柜台在排队,他说:“我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买的。”
岳宁吃着雪糕,见爷爷排队买了一包东西,兴匆匆地走过来。
一根小巧的雪糕,岳宁三两口吃完了,很自然,岳宝华把糕饼给她,从她手里拿走了冰棍的棒子:“宁宁,吃水晶饼好多人买。”
岳宁拿出一块水晶饼咬了一口,岳宝华扔垃圾回来,问:“好吃吗?”
“好甜。”岳宁把纸袋给他,“爷爷吃。”
岳宝华接过纸袋,也拿了一个饼吃,这个水晶饼,馅料很甜,有桂花和橘子的香气,他不太吃甜食,不过孩子吃地高兴,他也吃得开心。
岳宁吃完,又被爷爷塞了手帕,酥皮点心有点油腻,她擦了擦手。
“上楼买衣服去。”岳宝华说。
祖孙俩上楼去,到底是省城的百货大楼,楼下是食品和日用品,二楼服装、皮具、布料和女性用品。
两人先去女装柜台,外头一长条玻璃柜,背后一人高的格子里,叠放着衣服,柜子上面贴着红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
时代已经转变为发展经济为先了。出样的一排排的衣服,样子也多了起来,颜色也鲜亮了起来,的确良衬衫被疯抢。
天气渐渐热了,的确良不太透气,岳宁还是想穿纯棉面料的衣服,纯棉面料的衬衫,印花质量没有的确良高,颜色也没的确良鲜亮,所以乏人问津。
岳宝华跟在孙女身后一路走过去,想想港城街头的靓女,这些衣服,他是一件都看不上。
岳宁低头看柜台,柜台里摆放着白、蓝、绿三种颜色的小方领衬衫。
她说:“同志,拿白色小号和中号的给我试试。”
营业员眼皮一抬:“这个是棉布的,要布票的。”
“我有。”岳宁这几年想方设法还爸爸欠大队的工分,粮她得吃,粮票没省下多少,衣服她几乎没做过,要么跟阿根叔杀猪杀羊的时候,主家看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做这种活,身上的衣衫补了又补,给她几件旧衣服,要么村里分了棉花,下
雨天,她去三奶奶家,跟着三奶奶一起纺纱,三奶奶帮她织布。用土布做衣服。
营业员弯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件衬衫来,岳宁又指了边上的裤子:“一尺七腰,藏青色的。”
营业员蹲下去翻找,从上翻到下,仰头问:“没有了,只有卡其的和土黄的,你要不要?”
“要,帮我拿一条出来,我试试。”
营业员拿了一条土黄色的裤子出来,指了指边上拉着的帘子:“去试吧。”
岳宁拿着衣服往里走,营业员一条手臂撑在柜台上,跟岳宝华说:“老同志,你对你们家保姆可真好,还给她买衣服。”
“保姆?”岳宝华脸立马拉长,沉声,“这是我孙女,我亲孙女。
营业员露出惊讶的声音:“啊?那为什么你穿得这样齐整,你孙女穿得跟要饭似的?”
岳宝华差点一口气没回过来,内地的营业员有没有基本的素养?揣测打听顾客的私事,还说这样不礼貌的话。
“我和孩子失散很多年,刚刚找到她。”岳宝华越发不高兴,“别人的私事,你很有兴趣?“
营业员不以为意的笑了一声:“随便问问,你这个老同志,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岳宝华实在不想搭理她,往布帘看去。
岳宁在布帘里换衣服,这个试衣间就在柜台边上,爷爷和营业员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在物资部充裕的年代,百货商店的营业员近水楼台,能搞到紧俏商品,尤其是省城最大的百货大楼,那更是亲友们捧着的对象。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岳宁已经换好了衣服,长袖衬衫穿了小号的,大小差不多,但是长度太短了,换上中号的,长度差不多了,太大了些,就当宽松版来穿吧?
裤子就好多了,这个年代的裤子裤管都预留了很长一段,她个头高,刚好不用裁剪,等下买个针线自己回宾馆撬边。
“同志,我个子矮,身体又圆,这件衣服太长了盖住了屁股,不好看。有没有短一点?”
“冬瓜跟丝瓜一样穿绿衣,冬瓜就是冬瓜,丝瓜就是丝瓜,自己长得又矮又胖,怪人服装厂做的衣服不好?”
这些营业员就不知道说句人话吗?
岳宁照着镜子,这辈子从小爸爸给她扎两根麻花辫,爸爸没了之后,她也这么扎,毕竟乡间的姑娘都这样扎,她一个牧羊女用不着特立独行。
她的眼前闪过,自己上辈子的打扮,靠自己打下一片天空的人,她的打扮很随性,却又有风格。
岳宁解开麻花辫,散开头发,麻花辫扎久了,头发卷曲成了大波浪………………
“你说话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是店员,她是你的顾客,她买了东西,你才有工钱,你怎么可以对你的衣食父母大呼小叫?”爷爷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惜营业员不会这么想,他们自有一番自己的逻辑。
“老同志,你这个是什么想法?什么时候她是我的衣食父母了?我是吃国家饭的。我这人实事求是,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都不好看。自己都没个数。”这不,营业员铿锵有力地反驳。
爷爷是港城来的,两边思维相差过大,他们之间讲道理就是鸡同鸭讲。
岳宁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她的出现,让营业员眼前一亮。
营业员一张嘴像是豆荚晒干了爆开,话噼里啪啦往外蹦:“老同志,你眼睛还好吧?你自己看,你家丫头,长得好看,没人要的黄裤子,穿在身上也好看。她呢?身体像冬瓜,两条腿像棒......”
岳宁见到了被营业员羞辱的那个顾客,是一位有些富态的大姐,这位大姐脸涨得通红,额头鼻尖冒出了汗,浑身颤抖。
“你……”爷爷还要那个营业员辩驳。
岳宁一步挡在爷爷面前正对着这个营业员,她笑眯眯,语气平静地说:“你龅牙凸嘴,牙齿都能当钉耙了。眼睛长得像绿豆,和王八倒是很对眼,脸皮地像树皮......”
营业员没想到她一开口就骂人,手指着岳宁气急败坏:“你骂谁呢?”
岳宁捏住了她的手,反手一压,压在玻璃上,岳宁是能把农村壮劳力扛起来的人,店里卖货的营业员哪儿可能挣脱她的手。
岳宁环视周围:“大家评评理,觉得我这是在骂人,还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有人高喊出声。
营业员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跟她吵架,她扭动着身体:“放开我啊!”
其他柜台的几个营业员看见情况不对,两个跑过来,一个推开了柜台后的门。
眼见有帮手,这个营业员又硬气了:“你放开我啊!”
“大家都说我说的是实话,你认不认?”岳宁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有个男营业员出来说话了:“你刚才的话是侮辱人。
“没错,其实她的牙并不难看,只是比我凸。她眼睛也不算小,只是比我小。我刚才那些话就是在骂人,就是在侮辱人。天下人要是人人长得都标准,那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龙生九种子子不同。有人胖有人瘦,有人腿短有人腿短。作为
百货大楼营业员,天天接触顾客,她没想着广大劳动人民的需求告诉厂家,反而嘲笑顾客的身材。这位大姐最多就是富态了点,富态不是好事吗?国家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不就是为了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吗?”岳宁放开了她的手,走向那个从柜台后
出来的中年男人,走到那个男人面前,“要人人跟我一样,瘦得跟竹竿似的,那是好事?同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个营业员奔跑了过来,到这个中年男人身边:“朱经理……………”
岳宁话转头看向现场的顾客:“各位大哥大姐,雷锋同志说,对待同志要像......”
这是所有人耳熟能详的语录,大家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春天般的温暖。
岳宁再来:“对待工作要像……………
“夏天一样火热。”这一声比刚才更大了。
“......“
大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有力,引导大家念完语录,岳宁转向那位中年领导:“领导同志,您肯定很了解这位同志,您倒是说说,她对待广大劳动人民,像春天般温暖吗?她对待工作像夏天一样热情吗?”
营业员眼睛长在头顶,态度差,顾客都有共鸣。
这会儿岳宁愿意出声,他们肯定附和。
“他们不是像夏天一样火热,而是像夏天的太阳一样毒辣。”
这位领导一看情形不对,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批评地对,确实是我们营业员同志态度有问题,我们一定改。”
“各位大哥大姐,安静一下。”岳宁喊了一声,“我们要相信领导有改的决心,这位女同志也有改的意愿,这个事让他们内部想办法。但是…….……”
她转向那位营业员,营业员这种态度是常态,以前她最多就是把顾客骂跑了,顾客高兴不高兴,关她什么事?
现在耳边充斥着:
“她要想改,太阳除非从西边出来。”
“这种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改得好吗?”
“就是,他们的嘴脸,比后妈还难看。”
岳宁表情严肃:“同志,我刚才说了,我针对你外貌的那些话,是骂人,是不对的。我向您郑重道歉!”
这是怎么回事?营业员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不知道岳宁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知错能改才是好同志吗?”她脸上挂上了笑容,“您也去给那位大姐道个歉。”
营业员还没动,她的领导可不愿意再闹下去,主要是这个小丫头太会搞事情了,看那个气质,还有说话的调调,另外她身后那个老爷子也气度不凡,这是哪位领导来逛百货大楼?
他握住了岳宁的手:“小同志,你这是将心比心,举例子给她,是在教育她。哪能让你道歉?”
“终究是说了不礼貌的话,该道歉的。人心换人心,劳动人民之间是有革命友谊的,不友爱不互助怎么成?”岳宁和他握手。
“是啊!思想不端正吗,确实要批评教育。”
边上有个营业员过来提醒那个骂人的:“主动点。”
骂人的那个营业员反应过来,走过去握住富态大姐的手:“同志,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口气太差,请您原谅。”
“同志,真是对不起,我们接下去会整改。”领导也赔罪。
“没……………没事。”大姐结结巴巴地回,她是个淳朴的人,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的道歉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领导看向岳宝华停顿了一下,又把目光收回到岳宁这里,他热情地说:“小同志,谢谢你指出我们工作中的不足之处。”
“也是你们本身对工作有要求,愿意接受善意的建议。有您这样的领导,你们一定会越做越好。”岳宁笑着低头看身上,“我去换衣服了,还在买衣服呢!”
“好好!”
岳宁掀开帘子去换衣服。
这位领导没有立马进办公室,他走到岳宝华身边:“老同志,你家孙女是个人物啊!”
孙女从试衣间出来,波浪长发,宽松的白衬衫下摆塞进裤腰,这平平无奇不过的搭配,宁宁把穿出了港城女明星的味道。
打扮上的震撼不如她为人处事成熟带给他的震撼更大。
自己在旺角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开饭馆,用那么多年练出来了圆滑,处理着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冲突。
自己是后天练出来的,而宁宁这个年纪可以把大道理用进如此小的事里,让自己占据最好的位置,达到目的。这位先生说得对,他的宁宁确实是个人物。
“孩子确实能干!“
“听您的口音,不是北方人?”
“我是粤城人。”岳宝华回他。
“呦,粤城人咱们这儿可不多见?您是来出公差?”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才歪,这人跟他的下属一样,工作时间跟人闲聊,要是在港城,老板一定会立马炒他们鱿鱼,岳宝华耐着性子:“我来接孩子。”
“哦!您这孙女在这里大学念书吧?放假了,您亲自来接她回去?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培养的。也只有你们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得出这样的孩子。”
岳宝华不胜其扰,听见一声:“华叔。”
“抱歉,我朋友来了。”岳宝华指了指楼梯口的人,往乔君贤走去。
岳宝华走过去问:“二少怎么在这里?”
“想看看内地的百货公司经营情况,主要看哪些家电畅销。我上大学的时候代理了一个西德品牌的家电,在鸿安百货和大卖场都销售得很好。这次跟爷爷来内地,看看有没有机会。”
乔君贤来了一会儿了,华叔的这位孙女,才认识短短数日,却屡屡让他意外,刚才看见识了她的控场能力,太厉害了。
他想跟岳宝华打个招呼,见岳宝华还在聊天,他就等在边上,看见岳宝华无奈的表情,想来岳宝华可能嫌烦了,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看得怎么样?”岳宝华眼睛盯着柜台那里,跟乔君贤聊天。
“还没看呢!”乔君贤看见岳宁掀开帘子出来,“岳宁出来了。”
岳宁换回了土布衫,打了补丁的裤子,头发来不及编辫子,一把扎了个马尾。
百货公司领导张大了嘴巴,一个时髦姑娘进去,换了个淳朴的山村姑娘出来?
岳宁看见乔君贤,一脸诧异:“乔先生,你也在?”
“我来看看家电。”
“是吗?”
“你们慢慢逛,我先上去了。”乔君贤说。
“再见。”
岳宁转身:“同志。”
营业员现在可不管这个小姑奶奶像个村姑还是像个市姑,她都不敢怠慢:“衬衫和裤子,您穿了都好看。”
“我要中号的,还有蓝色和绿色的,我也要。”岳宁把两件衬衫放在柜台上。
大家嫌弃不够鲜亮,岳宁却挺喜欢的,这个蓝色就是带着灰度的雾霾蓝,绿色中带着黄色,犹如秋天草原开始渐渐变黄,是中国传统色中的枯绿。
上辈子她后来开高端饭店,特色就是国风,她将中国画技巧运用于摆盘上,枯绿这个不鲜亮却很能体现意境的颜色用得很多。
“这件也要?”营业员特地拆了那件绿色的出来,“小同志啊!这件是布料厂染坏了颜色,处理给服装厂,服装厂搭售给我们的,不用布票,还便宜。
“要。”岳宁让她两条裤子也拿了出来。
营业员算了价格,开了票,把钱和票夹在夹板上,挂到她头上的钢丝绳上,唱:“一共四十三块八,收四十五块。”
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她在小杨沟一年分红还没这个数。
夹板顺着钢丝绳划到收银台,找零和敲了章票又从钢丝绳上回来。
岳宁把衣服装进打了补丁的布袋里,斜跨在身上,又去鞋子柜台买了一双丁字型皮鞋,一双球鞋,再买了内衣内裤,她的内衣全是自己缝的小背心,土布厚不透而且厚,穿这个衬衫里面小背心上打了多少补丁都能透出来。
孙女不扭捏该买就买,岳宝华心里高兴,他提着鞋盒和岳宁一起下楼。
祖孙俩到楼梯口,乔君贤刚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