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早就习惯了这人装模作样的服软,也摸清了他的套路??
当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光想到这个就足够让人火冒三丈了。
这一次试图挣脱他的力量加强了些,拉扯间动作幅度有些大,另一只手端着的馄饨难免动荡。
还有些烫嘴的汤汁飞溅出来撒在她的手腕上,露在衣袖外,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那一截皮肤立刻变红。
南扶光一声不坑,反而是先前拽着她不撒手的人显得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收起上一瞬的散漫,微微皱起眉,伸手接过了南扶光手中那碗只动了一口的馄饨。
“你这个人??”
最后又没能说出她这个人怎么样。
在云天宗大师姐高抬下巴的瞪视中,杀猪匠松开了前者。
他就连背影看上去都在无奈叹气,转身在自己的馄饨摊最近的那张小桌上放下了那碗馄饨,顺手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桌边的小木凳,然后转过头来,望她。
好在南扶光还站在原地没有扭头就走。
馄饨确实很好吃。
她饿的要命。
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并非是前来渊海宗也故意不同你说…………”
看上去此生唯独不擅长与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意图,此刻杀猪看上去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总之你先坐,我慢慢说。”
南扶光是不想理他的。
奈何此时二人正在挤满了人的小巷子中搞对峙,周围挤满了正在吃或者还没吃上的食客,均脸脸懵逼地看着他们,整不明白这卖馄饨的小摊贩如何就与高高在上的修士扯一块儿去了………………
看修士腰间挂着个「翠鸟之巢」临时派遣的腰坠。
怎么,「翠鸟之巢」已经到连凡人乱占地摆摊都要管了嘛?
“来。
杀猪匠搓了搓手,一些干掉的面粉团从他指尖掉落。
“坐得近,再瞪我也方便。”
不远处,人墙外,火速吃完馄饨的阿福和阿笙隔着人问南扶光怎么啦,南扶光回了回头,嗓音平静地说没事,是她方才想加辣子,老板不让,妄想让她加钱。
好大一口奸商的锅就扣到了头顶,杀猪匠看上去却除了无奈,压根没有一点愤慨。
甚至等南扶光冷着脸在他刚擦过的板凳坐下时,那浅皱起的眉头也跟着松开来。
他站在旁边一边继续包馄饨一边听南扶光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俩不知道上哪认识的,看她的目光充满盲目崇拜的低阶修士,等那两人离开,她就抓起勺子低头吃馄饨。
可惜直到杀猪匠把今日份分发出去的排队号份额馄饨全部包完,彻底闲下来,她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啊。
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南扶光顶着一张“我恨全世界”的断情绝爱脸吃完了一碗馄饨。
最后一颗下肚子前她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吃完抹嘴走人,这时候余光看见杀猪的弯腰在馄饨摊下面掏了掏,半晌艰难地拖出一个盖好的箩筐。
南扶光把最后的馄饨塞进嘴巴,咀嚼两下,捧着碗喝了口汤,此时心中还在冷酷的想哪怕你箩筐里装满了黄金。
这时候箩筐一阵乱动后倾倒,盖在上面的盖子翻了,两只粉色的小猪滚出来。
造成箩筐倾倒的那只一落地就朝着南扶光飞过来??全程四只蹄子连滚带爬??“咻”地一下,比猫还灵活地蹿到仙子姐姐怀中坐稳;
另一只显得谨慎许多,它眼睛不好腿也病,东闻闻西嗅嗅,最后大约是循着声儿慢吞吞挪过来,也不蹭南扶光,就靠着她的腿边。特别安心似的趴了下来。
此时未免就有一些被围追堵截的错觉了。
怀中的壮壮像是一条兴奋过度的小狗,在她怀里拼命哼唧加蛄蛹,等南扶光不得不伸手扶着它手感很好的屁股免得它滚下去,它像是自己把自己哄上头了,眼泪汪汪似被抛弃后久别重逢,往抱着它的人怀里钻。
怀里压着个。
腿边蹲了个。
完完全全被硬控在原地,这下南扶光是彻底走不得了。
这时候那杀猪的才走过来,斜靠在墙边,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因为背光看不清楚其脸上神情,但南扶光觉得,他应该挺得意的一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玩的很棒。
“猪借你玩一会儿。”他低下头,俯视面前矮桌边坐着的人,慢吞吞地问,“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根据口述,这杀猪的大约是二天前,与云天宗的船只前后脚就抵达渊海宗。
他很穷,他只是一个杀猪的,双面镜和船票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他穷到恨不得在船上就开始当街乞讨。
所以到了渊海宗,他不得不重操旧业做起老本行,又介于渊海宗地理位置特殊没那么多猪给他杀,他只能支起馄饨摊,这些天他忙的不可开交??
“忙着把自己打造成渊海宗门前商业街新的摊贩顶流?”
甚至路子比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会儿更加天款宽地广,老少通吃。
八百里的妖怪闻着味都得来排队吃上这口唐僧肉似的??
就这会儿,还有三个姑娘吃完了没走开,转着头大方地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正小声说话大声笑呢!
还是好凶。
但好歹开口说话了,有进步。
“我能接受自己被关在渊海宗外面进不去,但不能接受既进不去又身无分文,这样,很像千里迢迢来投奔的穷亲戚。”
南扶光冷眼望着他,看眼前此人垂眉顺眼,任凭打骂的恭顺模样,心想那天把老子一条腿摁在猪圈上强行听你说话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当时强势得像鬼上身。
这会儿倒是知道批好人皮了。
“你到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本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到了渊海宗却连双面镜给个消息都不肯,你是不知道我在这,还是不想联系我?“
哎,冤枉死了。
杀猪匠举起双手:“是双面镜没能量了。我还没找到固定住处,现在住的地方虽然便宜实属简陋,也不提供补充能量的阵法宝器。”
这会儿南扶光脸上算是勉强多云转晴。
她问杀猪匠摊位生意那么好摆摊两天钱花哪去了。
杀猪匠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查账的自觉,看上去也不觉得她这么刨根究底有何不妥,只微笑道:“初至渊海宗便在那渊海叶舟听闻彩衣戏十分得名,奈何那票价高昂,昨日可谓砸锅卖铁??”
南扶光面无表情把脚边趴着的小猪也捞起来放膝盖上。
两只小猪脑袋一夹让它们脑袋贴着脑袋,自己则顺手分别捂住它们分别外侧的猪耳朵。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在杀猪匠逐渐意识到不妙的表情中愤怒大吼:“你再说一遍?!你不吃不喝不睡连双面镜都充不起能量就为了花钱去看彩衣戏?!啊?!我没听错吧?!请你再说一遍?!!!!!”
一瞬间,巷子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转过头看过来,便看见被吼得直揉耳朵的馄饨摊摊主......脸上终于不是那种惠风和煦笑吟吟的模样。
被吼得当真发痒,男人缩着脖子不得不拉开一点儿两人之间的距离。
南扶光抱着两只小猪站起来,嘟囔:“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杀猪匠:“嗯?我不一样。”
南扶光:“你是格外五彩斑斓些,想必油光水滑之故。”
杀猪匠:“…….……话别说的那么难听,近日彩衣戏哪一场出演人员没有好好穿着衣服?可有一瞬出现一丝丝超过艺术范畴外的不良暗示?”
南扶光不理他,一左一右夹着两只猪仔飞快往外走。
杀猪匠迈着长腿,在后面闲步跟随。
到了巷口,冲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她“唰”地转过身,突然毫无征兆道:“蛮蛮鸟。”
杀猪匠:“?”
南扶光:“就没穿衣服。”
**E:“......“
......
就像是生怕气不死南扶光,当杀猪匠追着她跑出两条街,腋下夹着两头猪的仙子姐姐与她身后高大的男人几乎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前,男人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招工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他“嗯”了声,看似很有兴趣地弯腰去看摊位上的简介。
南扶光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转过身,就发现原本跟着她的人此时一只手撑着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正仔细阅读招工需知……………
在他不远处,渊海宗外门弟子(无论男女)正盯着他挽至时间的粗布衣外露出的肌肉双眼发光。
南扶光:“......”
杀猪匠拎着一张基础信息收集单子转过头,问她:“我去这,如何?”
当然是不如何。
杀猪匠:“你在大日矿山时,说男人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南扶光:“......”
在场的渊海宗弟子,哪怕成日活动于外围,也不是没长眼睛,他们之中必然是有人认识南扶光的??
那个救过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一命的金丹期女修,云天宗大师姐。
听说林少阁主最近正沉迷热脸贴冷屁股中。
啊啊。
难怪林少阁主不太行。
南扶光觉得,她今天就多余上街,早知道就老实地待在「翠鸟之巢」加班了。
彩衣戏并非每日都安排演出,逢月曜日、水曜日与金曜日会有一场,而若这三日再逢每旬朔、望日,又会安排一场额外的大型演出。
南扶看着杀猪匠被古生物研究阁当场录用为杂役后,当场挟持两只小猪拂袖而去??
壮壮自然不必说,难得的是另外一只小猪也安静乖巧,表现得与她十分亲近,给啥吃啥,这般稍微让她顺气一些,好险没被气死。
杀猪匠拿了渊海宗预支的工钱总算是找了个比牛棚好一些的住处,落魄简陋的厢房内拿出他那最新款到当铺卖了够他吃数的双面镜,充了能量打开来,男人挑挑眉。
心里未免委屈地想,凭什么骂我,你也没联系过我。
此时的他自然不懂,世界上还有聊天记录断联数日后,默认谁先说话算谁输的这种离谱比赛。
第二日晚,便有一场彩衣戏。
正逢本旬望日,杀猪匠刚刚上工对灵兽习性与脾性不甚了解,又因体格强壮,被安排于观众席维持秩序。
这活儿不算得太繁杂,演出正式开始后他甚至可以坐下来一同看看热闹。
此时前方不远处,演出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今天「丽」会出现吗?”
“演出大名单上写了会有,你看了吗?”
这一日彩衣戏大名单上确实还有这条冰原鲛相关节目。
“希望是真的,真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怎么能那么狠心,他们可是搭档了好久!他怎么能伤害一条什么都不知道的美丽冰原鲛?”
前几日遭到演出搭子刺伤的冰原鲛「丽」闹得沸沸扬扬。
“我听闻「丽」其实已经死了。”
“我也听说了,我大表哥的嫂子在古生物研究阁回收废弃品哩,是这样说的?”
然而在「丽」遇刺的第二日,沙陀裂空树下发现冰原鲛尸体的事,却并没有正式发布相关,只是零星有人口口相传。
外人对事情的发展一无所知,不知道冰原鲛死活,人们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已经被看押,甚至还有人闹事要问罪那渊海宗弟子。
观众们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节目单上轮到冰原鲛演出。
此时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瞪大眼望着台上??
当帷幕升起,这次被搬上台的,是一个巨大水缸.....
破洞的水缸不知是修复了还是换了新的,完好如初,一切动荡都仿若并未发生过。
比人高数丈的水缸在月光下犹如安静得庞然怪物,透明的水晶壁后,深绿色的水近乎漆黑,海藻漂浮如无形之手。
只有水缸,平日与「丽」配合演出的那名渊海宗弟子不在。
男人饶有兴致地用一只手撑住下巴。
在他身侧的观众席上,人们翘首以盼般伸长了脖子往水晶缸里望??
当一条人形鱼尾黑影迅速贴着缸壁掠过,他们发出惊喜的呼声。
一束光从头顶照射下,夜明珠的明亮堪比十五的皎月明亮,贴着缸壁的,是一条鱼。
完完全全的鱼。
连接着胯骨与上半身的地方像是尚未进化完全,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有手臂与肩膀等属于人类类似部位,却连接着一层璞状薄膜。
脖子往上,则是一条布满了鳞片的鱼头,厚唇,硕大如碗口的黑眼,眼珠子转动时会露出银色的鳞片来??
这和「丽」的形象相差甚远。
众人哗然,开始有人高呼“什么嘛退票”“这根本不是「丽」,它果然重伤死掉了”。
与水晶缸边一起上台的还有坐在轮椅上,一脸平静的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
他一身装备华丽贵重武装到牙齿,一改在云天宗大师姐面前努力学乖的样子,脸上浮现的是懒得掩饰的蔑视与冰冷。
“总所周知,丽娘曾遭遇原搭档刺伤,外面传她已经死亡。”
他拍了拍手,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冰原鲛迅速用自己长满了鳞片的脸贴了贴距离林火最近的那面缸壁,而后一扭头,贴着鱼头鳞片忽然长出深色的头发,那像是墨汁飞溅般,在黑暗潮湿、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水中撒开。
抗议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活物会死在渊海宗。”
当它的脑袋再回来时,它的模样已经变了,小巧高挺的鼻梁,还是覆盖着冰蓝色薄膜却拥有长长睫毛的眼,唇如樱蜜,美丽无双,正是「丽」的模样。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便是做救死扶伤这一行的。”
冰原鲛无需舞蹈,无需开口证明任何,她懒散地在水晶缸内游动数圈,又抓起沉在水底的响螺试图当发饰……………
仅此而已。
谣言不攻自破。
演出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人群鸦雀无声后,忽然掌声如雷!
这般热闹中,号称饭都吃不上也要欣赏艺术的男人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台上,看似入迷,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
他抬了抬眼,在一瞬意识到来人脚步陌生,那眼皮子便垂落下去。
肩膀被人从后拍了拍,是一名打扮俏丽却风尘班味较重的凡尘女子。
她手中拎着一壶酒,欲递给男人。
杀猪匠没接。
任由那带着脂粉气息算得上白皙柔软的手横在自己跟前,半晌见对方没有挪开的意思,他指了指站起来伴随着冰原鲛舞动躁动起来,仿若随时要冲上台跳入鱼缸里的人们,道:“在上工。”
意思是,走开。
男人嗓音低沉磁性,如此好听,那来人自然不肯走。
长发从后垂落,指尖轻柔扫过他的背,她悄声细语道:“怎么了,小哥,您也沉迷冰原鲛么?那冰原鲛再好看,不过是活于水中畜生......听说她与那渊海宗张欧小哥搭档三载,一朝被其刺伤,不落泪不愤怒,光只闷不吭声趴在那任由鲜血流淌,
奄奄一息。”
“我不一样。”温热的指尖又去勾他手背,“温热的体温,快乐了会叫,疼了会哭......算您便宜些,如何?”
从身后晃到面前的人,几乎遮挡住了眼前所有视野,坐在原地的男人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声。
来人眼前一亮,正欲说什么,便听见他道:“你该庆幸,这些年我脾气变好许多。”
他不急不慢从怀中掏出一张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擦过什么血渍的帕子,擦了擦方才被碰过的手背。
“走开。”
他平淡道。
没有用任何的能力,只单纯一言,却对凡人已经具有足够的震慑力。
来人一愣,当即站起来,然而走出数步她似又不甘,又回头问他,今晚在此,是否是在等人。
杀猪匠没说话,此时前台戏台下方有人影晃动,只见一身云天宗道袍的少女剑修腰挂青光剑,从幕后掀了幕布快步走出。
她站在戏台下,冷着脸,抱臂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此时似是感受到遥远的观众席位这边的目光,原本正恶狠狠瞪视林火的云天宗女修,像是夜间敏锐的小动物,忽地回头望了过来??
冰原鲛于水晶鱼缸中舞动,整个戏台光线极暗,唯有水波纹潋滟之光不规律地映照在她的脸上。
肤白乌发,面容不见得极美,唯一双水光下双眸极亮,乌生生地望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她目光闪烁,杀气腾腾瞬间覆灭。
*J?......
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从方才开始如佛陀般淡定得冷漠的男人,此时倒是真的有了瞬间的笑意。
唇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懒洋洋地跟她招招手。
少女剑修一顿,似极度嫌弃地撇开了头。
杀猪匠这才真正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