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作为局外人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很多,非常难得的,这一次云上仙尊也成为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这些天,他偶尔会思考如何才能让云天宗大师姐知晓“插手它宗是非很敏感也不礼貌”这个事实………………
但转念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根据他丰富的经验来看,哪怕是牢底坐穿,她也必然不会有此觉悟。
宴几安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说服与自我矛盾中反复。
到了后半夜,他开始想渊海宗的牢狱环境如何,他好像还未曾见过......
如此思来想去,有一瞬间的思绪跑到南扶光不过是金丹期修士,怕冷怕热也会伤风感冒,这渊海宗夜里温度总是低,她在里面恐会着凉。
就这么一件小事,能想起来哪怕宴几安自己都觉得诧异,随后开始动摇要不还是先把人弄出来再慢慢讲道理?
思绪尚未理清,便有「翠鸟之巢」的管事前来敲门。
大半夜的,出现的是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肖官。
因为挂职「翠鸟之巢」同时为渊海宗弟子,这些日子宗门事务与仙盟磨合总是劳烦他跑腿,此时前来却意外是被「翠鸟之巢」玄机阁逼着捞人来………………
消息甚至是从弥月山仙盟传来的。
「翠鸟之巢」下属部门玄机阁阁主亲笔提写急函,要破格录取云天宗弟子南扶光为「翠鸟之巢」正式成员。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刻。
因为工作稳定、福利好、逼格高,三界六道提起「翠鸟之巢」可谓炙手可热,无人不向往,当其证道最高殿堂。
该组织招人、招什么人、招多少人、何时招人都有正经八本的严谨流程……………提前破格录取某宗门弟子几乎算闻所未闻。
面对肖官拿出盖有仙盟印章的急函,有一瞬间宴几安失言至显得沉默。
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也好,我正要去把她弄出来”还是“你但凡晚来一日或者早来一天”……………
平静地接过信函,他将其展开迅速扫视一圈,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大日矿山事故后,黑裂空矿石作为基础物资产出断绝,仙盟本就为此头疼不已。
随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仙界末日降临。
“梦醒了我才发财”从娱乐邪恶小发明成为保命物,最佳制造材料恰巧为已经产出断绝的黑裂空矿石。
至此,仙盟的“头疼不已”也一并瞬间升级为“每日焦虑得想上吊“。
仙盟集齐所有的人力物力,夜以继日地拆解、融合、排列组合,试图研究出黑裂空矿石的主要成分,却连续数旬徒劳无功……………
而这一夜,事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展出了惊人的进展:有人配置出了黑裂空矿石的基础成分,将其半成品装在水晶杯中,送到了玄机阁相关负责人的手中。
命运就是这样有趣。
这个解了仙盟燃眉之急之人,正是当日把大日矿山搅得人仰马翻,断绝黑裂空矿石产出的罪魁祸首??
南扶光。
将信函交还肖官,宴几安从头至尾只道一个字:好。
望着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恭敬离去的身影,宴几安平静地心想他好似又晚了一步。
具体晚了什么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
虽然时间上落得一些偏差,但那扇牢狱的大门还是以一种合法又恭敬的方式,当着南扶光的面打开。
弦月高悬,月光从牢狱之外撒入,牢狱之内,云天宗大师姐下巴高昂,面无表情。
站在牢狱外的人有很多,包括肖官、林火、宴几安等一系列的人。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坐于轮椅上,全程笑眯眯的像是将南扶光送进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他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
就像由衷为她得到自由感到高兴。
肖官就像凡尘间的帝王身边的自老太监宣读完仙盟派发的任命函,从此之后南扶光就算是半只脚踏入「翠鸟之巢」的人了,还差一个简单的任命仪式??
待组织那边会将刻着她名字的、定制的「翠鸟之巢」执法者腰坠交于她,与此同时,她的名字也会作为执法者被记录在仙盟「翠鸟之巢」的「巢」内。
整个仪式完成后,从此她南扶光就算得是一步登天。
可真是光宗耀祖。
“弥月山那边的意思是这事儿放到与「陨龙秘境」大选开幕同一天完成,节约资源也给足排面,算作对你科研成果的嘉奖......虽不是明日就办,但这事毫无意外也是板钉钉上的,你就当好事多磨。”
合起手中的任命函,肖官似笑非笑。
“南道友,这下你可以安心将那黑裂空矿石的成分配表交于在下连夜送往仙盟了吧?”
南扶光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上面有整整齐齐写了无数配方组合又被一道道划去的痕迹,只留有最后一行形似匆忙的笔记,数个成分被保留下来。
肖官收了那纸,匆匆扫过一眼小心翼翼收起,拱手才道:“恭喜加入「翠鸟之巢」。”
南扶光不应。
她目光游离,扫过在肖官身后的宴几安,这人今晚莫名其妙出现又沉默寡言,此时此刻看看徒弟发光发热,那张出尘的脸上依旧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
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毕竟天生凌驾万人之上,冷眼笑纳万物诚服......寻常人追求的功名利禄对于他来说,大约都是浮云。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正常的师父那般,在徒弟考上「翠鸟之巢」后恐怕会高兴大摆流水席三天三夜。
他在这儿,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在这儿。
轻轻吐出一口气,南扶光想到当年无论是她迈入炼气期也好,突破筑基期也罢,当时确实无论她如何兴高采烈,她的好师父都会一脸淡定地望着她,像是完全不懂她在高兴个什么劲??
是了。
毕竟他连自己进入渡劫期也毫无反应,仿佛一切不过顺应天理。
早知道当初抱着谢从大腿不放,那老头给的情绪价值还高些,大摆宴席三天三夜跟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炫耀自己的徒弟就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南扶光看宴几安这样子,心烦得很,当那情商老师也是当腻了,这歪脖子树谁爱谁上吧。
她恶意心生,当着众人的面,歪了歪脑袋问肖官:“进入「翠鸟之巢」是否过往宗门师徒关系也不作数了?”
肖官愣了愣,打死没想到还要回答这般奇怪的问题。
“什么?”仿佛不确定,他又问了一遍,“什么师徒关系不作数?”
在他身后,游神般的宴几安第一时间蹙眉望了过来,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终于摇晃着升起无奈。
“日日。”
他看着她勾起的唇角。
“从未有过这种规矩。”
加重的语气难免暗含警告。
南扶光没理他,转身去开谢允星的牢房门??也没等着狱卒拿钥匙,她手起一划那寒冰玄铁锁应声碎裂成两半。
在身后一众沉默的注视中,她拉开牢门邀请谢允星出来。
“道侣不想当,师徒也不做了?”
两人往外走时,云天宗二师姐歪了歪肩膀,凑近她问,“有一说一,这几日你头发没掉一根,其中未必没得云上仙尊打点......如何至于这般想不开,鱼死网破?”
南扶光心想,倒不是突然想不开。
只是以前愚笨,未看见太多,未经历太多,思想简单便尚且未察觉不妥。
“只是突然发现,三观不合。”
言简意赅四字可以囊括许多。
她与宴几安的所有关系无论道侣或者师徒,就像一座地基本就没打稳的建筑。
伴随着她离开云天宗遇见这么多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摊开来一数,竟无一件事能与宴几安理念或观念相合………………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情绪如硬砖一层层往上垒??
那本就到处空洞的不稳固地基,自然早晚就有崩塌的一日。
眼下当然尚未。
但南扶光已经看见了摇摇欲坠。
剩下的毫无疑问都是时间问题。
谢允星听闻南扶光讲那彩衣戏并未关门,只是暂时停业整顿甚至准备更上一层,她不算太惊讶。
毕竟仙盟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说明渊海宗行事压根就是在被默许的情况下。
只是经过彩衣戏楼动乱,改造融合灵兽事情好像就这样被重拿轻放了??
所有的惩罚不过是彩衣戏楼停业整顿。
谢允星感到前所未有的违和感,而作为当年差点被亲爹送入轨星阁修星卜占灾祸的修士,她的第六感向来准的吓人。
回到住处一番洗漱,云天宗二师姐一身宽松道袍坐于妆台梳发。
瓷白的脸映衬着一侧乌黑的发,红木珊瑚梳自半湿润长发梳过发出“沙沙声响”,她动作不紧不慢,仅铜镜倒映模糊侧影。
忽而铜镜旁烛灯摇曳,一瞬间她手中梳理动作一顿,在身后无声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时,狭长的双眼睁大一瞬。
身后,少年纤细苍白的手伸来,取走她手中木梳。
梳发声响再次于摇曳烛火中响起,她这才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与下睫纠缠合隆,半晌才道:“人道鬼修食人精血三十年一成长,一甲子得少年形,百年可触明阳间物......你倒好,一句修的百年功?”
替她梳发人动作一顿,好像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嘲讽,有些不满地轻轻拽了拽她的头发。
谢允星“嘶”了声,转身劈手夺走身后人手中木梳,随后对视上一双正炯炯有神瞪视自己的金色双眸………………
那眸子又亮又圆,像月色下假山里钻出来觅食的野猫。
“哪怕是吸食修士血液你这也是恢复的太快,更何况这几日你都未进食我的血。
谢允星看着眼前所立少年,相比起初见时小豆丁模样,如今他虽身形消瘦,身高却足矣与她相比。
“上哪用膳去了?”
她坐着时,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他。
少年背着光,低头望过来,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一副完全不准备回答的神色。
谢允星早习惯了,笑了笑:“不想说?那换个问题??如今三界六道不说太平,但除却灵气受损似乎并没有摩天鬼界或魔修异动,仙盟不惜于渊海宗设立违背三界律法的灵兽实验点,着急屯兵招马,成立灵兽军队......这行为说不通,是为何?“
她唇角挂着浅笑。
任由面前少年俯身凝视,他一声不吭,但明显是听见她的提问了,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她挺翘的鼻尖与一缕沾在鼻边的湿发上。
良久,少年垂眸,淡道:“要提问?老规矩。
老规矩便是一场比试,赢的一方为所欲为,可以叫对方饿肚子三天,也可以让其回答自己一个问题。
谢允星拢了发,扛上冥阳炼二话不说便与少年来到演武场??
只这一次,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神魂撕裂之前的段南乃修仙界除云上仙尊之外最年轻的元婴期修士,修道天才,「翠鸟之巢」的副指挥使大人。
沐浴属实是白费心,湿漉漉的汗再次挂满了她的颈脖。
冥阳炼第七次挥空被鬼修少年一脚踢空,谢允星都觉得自己的本命武器变得沉重??
面对对方紧逼而来连环击,她只能顺着力道将重剑抛掷,人极速后仰躲过一记凌厉拳风,下一瞬对方长腿扫至,她站立不稳,摇晃了下。
被瞅准时机的少年抓住瞬息空挡,他真如一只大猫般猛地收了拳脚,扑了上来!
“啪”地一声两人抱作一团重重落地,被少年曲起的膝盖压制住腰间,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谢允星胸前剧烈起伏??
有疲惫,也有诧异。
少年垂落的发扫过她汗湿的洁白颈脖,金色瞳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目无波澜就像这场胜利本就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别问太多。”段南淡道,“告诉你的都是你能知道的。再多,会有麻烦。”
果然还有内幕。
谢允星蹙眉,只觉得这小屁孩之前给情报有所保留是在小要自己,推了他一把,奈何钉在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如山。
“说完了?起开。”她抬起手推他肩膀,“喘不上气了。”
段南稍微松了松手,她立刻起身一些,随后又被摁回去了。
后脑勺今晚第二次砸地上,谢允星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脑中过了一百个教训不听话的野猫的方式??
却在这时,听见段南道:“我赢了。”
“是吗?我才发现。”谢允星嘲讽道。
压在身上的野猫圆圆的黄金瞳微微眯起,随后,在谢允星瞬间睁圆的震惊注视下,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极轻,飞快。
像是猫崽子抢夺陌生人手中的一块肉。
短暂失言中,少年用冰凉毫无温度的手背蹭了蹭她的脸。
“莫再深入探究,剩下的不是你能知道的。”
语落,未等谢允星回答,身上忽然一轻,是压制在身上鬼修少年于微凉夜风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月光下。
数日之后。
于渊海宗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云天宗弟子南扶光成功研制调配黑裂空矿石,并用新种黑裂空矿石结合新的捕梦网设计图,成功唤醒一名在此之前陷入梦魇的云天宗弟子,其名白灸。
众人看见走出仙界末日之希望曙光,并为之欢欣鼓舞。
其二比较微不足道。
作为云天宗药阁的首席弟子,白炙醒来后就被人弄来了渊海宗,谢从还指望他在药修这条赛道上争取一个「陨龙秘境」名额,毕竟怎么看他都比谢晦靠谱一万倍。
南扶光也是这时候才见着了这位昔日死对头??
但从第一次对眼开始,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不太对劲。
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他看着好好的,除了脸色苍白倒是能吃能睡,也不说之前堕魔时发生了什么,有人问起,就平静地说自己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也不跟南扶光吵架了。
反而是非常礼貌地谢谢南扶光救了自己。
他这么走流程,原本准备让他跪下给自己磕几个的南扶光反而被整不会了。
像是吞了苍蝇似的一言难尽说“不客气”,她眼睁睁地白炙就转身走了,回到他那破炼丹炉跟前坐下。
但是也就是坐下,炉子里的火就连南扶光这个外行看着都烧大了,他也不管。
他就撇着头,望着窗外,目光凝固在头顶苍穹之上投影入水下的沙陀裂空树枯枝一处阴影中??
阴影里黑漆漆的,除了落灰,大概什么都没有。
白炙就这样长期盯着。
后来白炙烧坏了几炉丹药,有弟子开始蛐蛐药阁白师兄脑子可能不如以往好使了。
白炙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像从前那样会跳出来阴阳怪气“你行你上”了。
烧坏最后一炉时,白炙平静地将残渣废品倒入焚烧箱,然后洗净手,转身来到那他连续盯了几日的阴影角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白炙消失了。
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根据当时门口的几名渊海宗外门弟子说法,他们非常确定白炙从未离开过那间屋子,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动静,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是南扶光想起那日的古怪,率先拎着鲛灯去那角落阴影里查看。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她捏着一根断指退了出来。
那指尖已经干枯了,皮肤失去弹性,泛着黄,是药修常年抓药检材料特别会留下的痕迹。
断指断处并不整齐,像是被野兽或者什么东西活生生绞断或者咀嚼时从嘴巴边不甚掉出来的残漏。
可这就是白炙剩下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