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身边突发的死亡事件,其实大多数人第一时间并不是排山倒海的悲伤,南扶光也不例外。
第一步。
是困惑??
南扶光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向着林火投去一个困惑的目光。
他死了?
啊?
那个人死了?
可他为什么会死?
昨天还好好的甚至坐在一起吃饭的人,他能吃能喝能动会笑,什么都是好好的,为什么会说死就死掉了呢?
第二步。
是排山倒海的无意义倒叙??
眼前好像突然有了一个走马灯,不是杀猪匠的,是南扶光自己的。
南扶光没有回忆杀猪匠此人与自己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倒映回放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走马灯像是多了一个放大镜,将她今日上午一脚踏入古生物研究阁开始一帧一画的缓慢播放。
踏入古生物研究阁时,她第一步迈出的是左脚;
每一步大概迈出与肩同宽的距离;
每大约一百来步,她就会拿出双面镜看一眼;
林火在耳边喋喋不休………………
她很烦。
她祭出了青光剑,是上次彩衣戏楼之后重新往云天宗领的,剑还很新,她踩上去很稳。
升高时在废病安置塔时,三分之二处有一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她伸手握住那唯一的高窗边缘时,掰下一小颗石子。
她的大拇指指尖蹭到了一点儿不知道哪来的脏污。
阳光明媚,光晕透过不净海的水面折射照入塔内,她当时心想,这是她这几日来唯一一次看清楚塔内的情况。
然后她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成山的半人鸟尸体,湿润蔫巴的羽毛,死亡的颜色……………
还有。
尸山之上的那个人。
第三步。
所有回忆的细节才如同画卷缓缓展开一
隔着高高的、只有一束阳光的塔楼,南扶光曾经与他遥遥相望。
他仰躺于尸山。
她俯身于高塔。
咫尺的地方是那终年运作的水车轰隆隆碾压着一切。
臭气熏天的塔楼,墙壁上包浆的不是积年累月的灰尘而是一层一层飞溅糊上去的血骨皮肉。
墙壁上有挣扎着挠过的痕迹,因为太多了,根本分不清是谁留下的。
反正那些痕迹很快就会被新的血迹覆盖。
所以,当男人变作鸟类,窒息着一步步走向死亡时,他在想什么?
他冷吗?
他内心也祈求离开这座恶心又恶臭的高塔吗?
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自己那一日为什么要跑去应聘彩衣戏楼的打杂活儿,变成饲养员,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叫去喝那个黑色的,掺杂了大概是神翠鸟翎羽的液体?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他看见她了吗?
对于她压根没认出来,他很失望吧?
眼睁睁看着她近乎于冷漠甚至是嫌弃地抽身离去,那一刻他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口口声声地说着关心,结果稍微变了一点点样子认都没认出来,她真是虚伪又没用。
那个该死的杀猪匠。
这彻彻底底贯穿“我行我素”人设的一生,他连决定去死也没准备通知任何人,昨晚甚至云淡风轻地笑着看她做鬼脸跟他抬杠。
所以。
在最后的最后时刻,他痛不痛啊......
就这样死掉了。
所有的思绪乱七八糟的一起涌入脑海,南扶光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眼睛处于极度干涩的状态。
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感到天地在倒转旋转,一切仿若虚妄皆为不实幻想。
深呼吸一口气,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揉到眼角发痛,放下手,她睁着通红的双眼问林火:“林少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满意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懦弱的颤抖。
她冷静的过分,对于一个共同出生入死,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想象中娇生惯养的云天宗大师姐却做到了异常的平静,崩溃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问责都没有出现。
她微微仰着下巴林火,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问他什么意思。
“彩衣戏楼损失惨重,我心难安。”林火微笑着,用手中拐杖支撑着微弯下腰凑近南扶光,“那么多灵兽因此丧命,逃走,我从使它们诞生至驯养,花了多大一笔钱,你压根想象不到。”
南扶光面无表情望入他的眼。
在她极端冰冷的目光中,林火的声音嘶嘶的像是吐信的毒蛇:“总要有个人为此负责,否则不仅我父亲那难以交代,我自己也会彻夜难眠??”
林火直起身。
“云上仙尊不让动你.....噢,我也不太舍得。”他笑得弯起眼,“思来想去,那个卖馄饨的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古生物研究阁正在做一个大项目呢??
普通的复刻凡人与灵兽融合已经不再满足他们,他们从展示楼里取来了神翠鸟的羽毛,妄图复刻神明的言官。
那可是神翠鸟。
传说中永远立于神明的肩头,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疾病都会消失。
百病消除、长生不老,无论是眼下瘸着腿的林少阁主,还输古生物研究阁,这是所有人试图触碰到的永恒主题。
最开始也是在从彩衣戏楼打零工一路升上来的那些人里选择??
首先他们来彩衣戏楼打工,说明他们缺钱;
而后当他们升值为饲养员,长时间接触那些早就被转化的灵兽,对于灵兽的抵触心理也会减弱许多……………
他们亲眼看着灵兽们住干净的笼子,喝干净的水,大块吃肉,享受其他观众的吹捧。
对于大多数普通凡人来说,他们活得大约还不如这些畜生。
这个想法的进阶过程使得他们最后基本完全放下心理防线,作为人类的底线一退再退……………
当有人将装着融合所需黑色液体的海螺捧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曾经的凡人十有**,绝不会抗拒。
杀猪匠身体强壮,看着也耐折磨,融合成功率就应该比普通凡人高一些。
“我还以为他天天跟在你旁边,不止是见过不少世面,被你看得那么紧,会有一些难度呢?”
林火道。
“结果没有嗳,把海螺递给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犹豫。”
南扶光想起昨日在双面镜中好似听见水声,当时杀猪的告诉她那是风吹树梢的声音。
原来不是啊,南扶光心想,是那个瀑布。
当时他就站在那个瀑布前。
“凡人就是凡人。”林火难掩鄙夷,“我知道你跟他关系挺好的,但是不得不说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说明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另类,你也不用过于伤心,凡人的命数本就短于修士许多??“
“他不是凡人。”南扶光打断他。
林火“啊”了声。
不远处宴几安的目光也平静地投在南扶光脸上。
林火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你就当养了个宠物,现在不幸夭折,随便伤心两天差不多得了,还是「翠鸟之巢」的事比较重要.......哦对了,这礼袍你穿真的挺好看的,我刚才夸过没?
南扶光盯着他。
一时间,裁缝铺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氛凝固得好像要掉在地上发出巨响,砸穿地表。
最后是谢允星打破了一切,她上前推开林火,礼貌地请他闭嘴。
南扶光惊讶自己还能有序转身入后帘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裁缝铺,回到阳光下,再冷静地转身告诉无论是谢允星还是宴几安,她很好,都别跟上来。
南扶光确实回到了住处。
空无一人的屋内,两只小猪还在榻子上酣睡,听见开门声响睡眼朦胧望过来。
放下腰间乾坤袋,南扶光逼自己不要去想相比起早上三步看一眼双面镜从方才开始她一路甚至没有将它掏出来的冲动。
就好像默认它已不会再响。
就好像默认某人当真已经死亡。
她坐在榻子边发起了呆,手脚冰凉,苍白的面颊只有鼻尖与眼圈泛着红。
壮壮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子拱拱她的手心,像是被那冰冷吓了一跳,它呼噜噜地跳开,又从南扶光身边,至下而上地仰着猪脑袋观察了它半天。
而后它又忙碌起来??撅着屁股,猪脑袋钻进了南扶光扔到旁边的乾坤袋里??也别惦记什么乾坤袋滴血认主了,这东西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做的,所以它轻而易举钻了进去,从里面拖出一件洗的发白的短打。
那是一件深色的,百分之百不属于南扶光的男性短打,粗糙的浆洗过水让那薄衣有些发硬,落在南扶光的膝盖上,熟悉的皂角味入鼻。
微微一愣,南扶光转头看向身边的小猪,后者扬着脑袋星星眼望着她。
这衣服,怎么跑到她的乾坤袋里了?
......
好像是前段时间,为了黑裂空矿石原液,乾坤袋在他手里保管数日。
而小猪什么也不懂。
它只知道南扶光不开心了,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点想那个杀猪的,那只要像它一样,闻闻他的味道就可以安静下来。
壮壮跺蹄子,把那件旧旧的衣服拼命往南扶光怀里塞。
“......
被那粗糙的衣服塞个满怀。
南扶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五脏六腑之类的??正在一点点裂开,掉落,烂掉。
“崩溃”这个词后知后觉地被具象化,原来是悄无声息,又矛盾地振聋发聩。
耳边是一片嗡鸣,好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吵闹,叫嚣。
放下了那缝着补丁的短打,南扶光一左一右捞过阿黄和壮壮。
“走。”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如此清晰。
“我们得......得去接一接你们那不成器又不负责的废物亲爹。
杀猪匠死了。
他死之后,可以被葬在山林,可以埋在海边,可以干脆一把烧成了灰洒进不净海喂大翅?,也可以干脆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个杀猪摊后的墙根挖个坑。
但他不能在废病安置塔内。
那个地方终年只数日可见阳光。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今日灿烂的冬日之阳带来的温度似乎一丁点也没有通过波光粼粼的海面传递到水面之下的渊海宗来,仿佛境界阵法也将之彻底隔绝。
游鱼浮动,鱼群雀跃,大型鱼类慵懒自得于头顶游过,所投下的阴影带来片刻的视障,黑暗中,有清晰吞咽唾液的声音响起。
紧张与不确定性形成了此时此刻一触即发的紧绷。
清面对前来要求开塔取尸的云天宗大师姐,古生物研究阁众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皆出门往来,将她要去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各个如临大敌。
他们大部分看向刚刚赶来的林火与肖官,此时此刻林火似匆匆赶来,舍了拐杖坐回轮椅上,阴沉着脸,肖官则是一副大写着“你惹她干嘛”的无奈;
还有人忌惮看向面前所立少女剑修腰间摇晃「翠鸟巢」挂坠;
有人紧张盯着她腰间的青光剑,那当然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奈何面前之人看似年轻,实则早已结了金丹;
还有的面露不屑??
区区云天宗晚辈,云上仙尊座下弟子、金丹期剑修又如何?
也敢在古生物研究阁撒野。
“扶光仙子,有话好说。”肖官息事宁人的语气道,“那废病安置塔你也不是没见过,从构造上来说便没有从外打开的可能,再加上其下装置,你压根不可能??“
从塔下带回一具完整的尸体安葬。
南扶光却懒得同他们废话,只挺直腰杆,面色冷漠道:“让开。”
嗓音低沉,杀意四溢。
硬是让当场这许多天天钻屋内搞实验的修士毛骨悚然,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不等南扶光抽出腰间青光剑,先一步亮出各自兵器来。
“南扶光,你莫敬酒不吃,我古生物研究阁成立数十百年,掌管渊海宗命门,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其中亦有心怀鬼胎之辈窥觑,你看可曾有谁成功闯入?”
古生物研究阁之禁制,堪比云天宗当年以黄苏之骨所设“生人莫入”禁制,甚至因为本身意图防恶意者侵入,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火自然信心满满。
哪怕今日不请出父辈高阶修士,这里也不是南扶光一个区区金丹期修士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你即将加入那「翠鸟之巢」,往后自然前途无量.......然而一日尚未拿到记名腰坠,录了名牒前,你一日不是正式执法人员,念你曾经救我一命,又是肖哥于「翠鸟之巢」同职数日,你且归去,今日我们就当你未来??”
“林火。”少女剑修目光沉沉打断了他,“你废话太多。
林火哽住。
半晌提高声音。
“那凡人已身死,死哪不是一样,好心劝你迷途知返,你不知好歹,还不速速离开!否则,待惊动我宗门高层,饶是云上仙尊也保不住你!”
“云上仙尊?”南扶光侧头一笑,“从未想过他能站立场。”
言罢,她这一笑,如紧绷之弦蹦断,在林火一拍身下轮椅,踊跃而上时,她亦“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青光剑!
刀光剑影,雷鸣电闪,波涛汹涌阵阵,瞬间一群人斗作一团。
南扶光不愧是金丹修士,左应又挡,面对渊海宗众弟子防御阵型,堪称游刃有余。
如今哪怕是肖官接下她一剑后也胆寒心惊,心道外头传闻与公示皆显示云天宗南扶光不过金丹初期??
她这实在不像!
夹杂冰雪气寒风飒飒,灼目剑光映耀阳,那席卷地面之剑气如头顶冰山镇压,压的人喘不上气……………
银白长枪穿海相撞,刀霍霍血刃亮!
少女剑修手中青光剑如游龙惊鸿,飞云掣电,杀阵之中翻入硬闯,全身而退,所至之处片甲不留,人仰马翻!
正映前人说书者那句“扬砂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渊海宗众人无不胆颤心惊,满脑子只剩下眼前少女那双杀红了的双眸,明亮清醒,目标唯一,只为他们身后那座高塔!
“放弃吧,南扶光!你闯不过我身后层层高墙,也不能从那座塔里寻得那人尸身!”
林火气急败坏的怒吼,却只换得云天宗大师姐一声冷笑。
她挑飞至面前一杆银枪,兵器“锵”地一声竟被青光剑劈成数段,剑身出现裂纹时,她翻身后撤出混战。
落于空处,她轻描淡写瞥了眼林火,又瞥了眼他身后古生物研究阁那一道道高墙,微一停顿,淡道一声“未必”。
众人尚且未知她此言何意。
只见少女剑修扬起手,平静嗓音唤了声“壮壮”。
从身后很远的珊瑚群后,又“哒哒”疯跑啼声响起,而后叫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空地之上,像是有一座巨大雪山拔地而起!
海雾缭绕间,闻所未闻之巨兽从天而降,长耳,鹿角,背有六对鸟类羽翼,口有象形獠牙,脚覆鳞片,似刀枪不入,其翼伸展,似混沌鲲鹏而更胜,当真足矣遮天蔽日。
众人长大了嘴,亲眼看着南扶光拽着那巨兽耳朵,拉扯一下,便被巨兽至头顶??
少女剑修趴在巨兽头顶白色绒毛间,从很高的高处俯视而来,微微眯起眼………
却再也懒得跟他们废过多。
当害怕至极有其中一名渊海宗弟子颤颤悠悠举起手中法器,那巨兽拧过头冲人群咆哮一声,似婴啼尖锐又似狂兽咆哮。
心智不定者胆寒心惊,手中法器纷纷落地。
“走。”
南扶光单字令下,巨兽便迈开步伐,从所有人头顶一迈??
黑暗的阴影笼罩下来。
渊海宗众人猝不及防,只顿时五感具失。
那完全的切割感就仿若他们一瞬已坠入第二甚至第一纬度,从三维化作一点或者一线,灵魂仿若束缚冻结于此黑暗中时。
灭顶绝望侵蚀,当他们几乎就连“绝望”这样的感官也丢失,头顶又亮了起来,是巨兽已经走过。
来不及为之松一口气,那诡异奇感,像是上阎王殿走过一遭。
此时惊魂未定回过头,他们只来得及看见那神秘巨兽轻而易举一蹄踹裂他们引以为傲的禁制之墙,直奔那座散发着腐朽死亡与恶臭的高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