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曼徹斯特。
仿佛才是是初冬,Dringle wapen的大樓裡,暖氣已經開放了,讓坐在裡面的人四肢百骸都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
這樣的暖總是難得,在這樣的國家氛圍裡,她總是忍不住想起自己十幾歲時候的初冬,那時候入冬便是一種恐慌,連各家門前丟棄的廢舊報紙都會被乞丐們搜刮一空。布拉格被大雪覆蓋,對天橋下無家可歸的人來說,一張報紙也許就是一點溫度。
將纖弱的手交疊起來暖了一下,這才舒展開,在鍵盤上飛速地敲擊起來。
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女穿著剪裁得體的職業裝走過來,敲敲她的桌子。
“President’s office!”純正的英倫腔朝她說著。
飛揚的手指輕輕停頓下來,木風晚抬頭,清澈的眸子倒映出整個樓層裡人員的忙碌:“Now?”
“Of course!”美女聳聳肩,轉身去忙了。
木風晚抬手看看時間,將最後兩個字敲完,起身走向辦公室。
門虛虛掩著,隔著磨砂的玻璃,隱約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裡面幾個黑色的身影站起來走出去,辦公室才顯得空曠起來,木風晚纖細的身影走過去,敲了敲玻璃。
“Anything?”她清澈如水的眸望著辦公桌前的男人。
藍子旗抬眸,看到她,淡淡道:“關上門。”
在這個滿滿都是陌生味道的城市裡,乍聽一句男聲低沉的中文,都仿佛是有微微的刺痛灌入胸腔,木風晚眸子顫了一下,伸手將門關上。
“你著急時間?”藍子旗靠在黑色的真皮轉椅上,修長的手指點著桌上的文件,狹長的眸子掃過她手腕那一條手鏈般的表,那是前年夏天的時候他送的。
木風晚搖搖頭:“醫院24小時有人在,我晚去一會沒什麽的。”
“那好,”藍子旗也不再多問,似乎已經形成這樣的習慣,她說沒事就是沒事,他從不多疑,“你過來看一下,Dringle wapen計劃在半年之內將重心全部轉移到中國,以此擴散整個東南亞的市場,我必須先帶一批精英團隊過去--你幫我看看,帶哪些人去合適。”
木風晚路走到一半,就險些被噎住。
她清眸看著眼前的男人,幾乎語塞。半晌才開口:“可是這些人都是你帶的,你清楚他們的能力,也清楚自己需要什麽樣的人,我怎麽能決定?”
藍子旗抬眸:“我說讓你看看,是讓你決定嗎?”
木風晚臉微微一紅。
半晌,她憋出一句“哦”,輕輕走到了他身邊。
如果只是看,那麽她還會一些指點江山的辦法,手指輕輕移過去,她娓娓道來:“Lisa是中英混血,中文很好,一直負責中國那邊的市場開發,效果顯著,她必須來;可她手下的那一乾團隊不一定都要去,還有財務和行政方面,Sidney對中國的法律常識和財務知識很精通,也可以跟著,其他的基本都可以到了那邊再招人……”
藍子旗深邃的眸抬起,在她臉上搜尋了一圈。
“你跟了我多久了?”他突然淡淡問道。
木風晚一怔,回頭問:“你指什麽?”
藍子旗眸子微微眯起,兀自回憶著:“我遇到你的那個時候是初秋,所以四年多一點了,是吧?”
提起相遇,木風晚蔥白的手指顫了起來,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小臉閃過幾分複雜,“你……你現在要我報恩嗎?我還沒有那個能力,我必須……”
“我知道你沒那個能力,”藍子旗淡淡笑著,目光柔和卻冷淡,“我那時候說了,你有個孩子就是個累贅,生下來指不定自己是死是活,如果那個時候你拿掉,自己其實也不會有太大傷害,可你偏要生……”
木風晚觸電一般起身,柔軟黑亮的發絲也遠離了他,端正站好。
“這個東西我說完了,要帶誰去你自己決定吧,我做不了主。”
藍子旗淡淡笑起來。
可漸漸他的笑容就冷下來,開口道:“你呢?……你說的這些人跟我想的差不多,都依你,帶著,你自己呢?留在曼徹斯特,幫我打理這裡的工作,恩?”
木風晚語塞。
她眸子裡閃過幾分複雜,看著這個捉摸不透的男人,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聲問道:“我先問清楚,這件事我有沒有自己的決定權?有的話我說,沒有的話我不必說。”
藍子旗眸色冷冽:“先說你的想法,我再決定要不要你自己決定。”
這個男人!
木風晚攥緊了拳再松開,之後便無所畏懼,開口道:“我想留在這裡,不回國。原因是小墨的身體,他在這裡調養得好好的,挪地方終究不好。當初跨省過來我都不情願,更何況是跨國?”
要說就說,反正她有堅持,聽不聽是他的事。
藍子旗聽了她的話,笑得更深,修長的手指一下一下點著桌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她聽:“我早就說過……不能讓你生那個孩子,果然,生下來就被綁著,你生來做什麽……”
木風晚心臟一陣狠戾的刺痛!
她的清眸裡突然閃過一絲戾氣,冷冽地看向了藍子旗,嫩白的指尖狠狠攥緊。
藍子旗又瞬間捕捉到了她一閃即逝的眼神。
他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
“你又怎麽了?”他突然淡淡問道。
修長挺拔的身影站了起來,如果不站起來,誰也不能想象他這樣冷冽的氣場給人帶來的壓迫力,藍子旗靠近這個纖弱的小女人,俯首低低道:“木風晚,你總是這樣,要是我不搭理你,我會一直覺得你就是個柔弱的女人,一掐就死的那種,連反抗都不知道反抗。可是每次我一提孩子,你就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別以為我沒看到——”
他的手捏住她的下巴:“我怎麽覺得你很想殺了我?”
木風晚清澈的眸抬起來,又是一片平靜清明:“你看錯了。”
藍子旗笑笑:“我看錯了?”
“我也希望是我看錯了——對了,你剛剛說,不想跟著我回國,是嗎?”
他突然轉移話題,讓木風晚險些腦子轉不過彎來。
“是,我不想回國。”她回答道。
“你不是中國人嗎?我如果想身邊跟一個中國人隨時給我一些指點,非你不可。”
“我在中國也不久,頂多就一年多的時間。”她實話實說。
“一年多夠了,總比那些只看書旅遊的英國人來得好。”藍子旗聲音有些飄渺。
“……”木風晚無語了。
臉色微微蒼白,她隻好開口:“藍子旗,我求求你,替小墨想一想。他上次過來這邊的時候突發性肺炎,差點沒命,我嚇都嚇死了……他經不起折騰,真的。”
藍子旗摸摸她的下巴,舍不得放手了。
“嘖嘖,你只有在提到孩子的時候才像個正常有情緒的女人,其他時候都跟個花瓶似的,中看不中用。”他放了手,不想看她蒼白著小臉浮起淚水的樣子。
木風晚從心痛的感覺中抽身出來,又恢復了凌厲:“我能工作就好了,你管我像不像花瓶?”
“要會工作的女人我有一堆,還缺你一個嗎?”藍子旗沒好氣甩了她一句。
木風晚不說話了,她知道往往藍子旗生氣完了就會做出他自己的決定,反抗也沒用,這個死男人說不定一激動又會做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決定來。
修長的手指抬起,像是在空中猶豫了片刻,落下來敲了敲桌面,藍子旗轉身道:“--你給我說說之前你在中國都遭遇了什麽,你肚子裡的孩子是哪個男人的,我就放過你,你可以不必跟著我回中國。”
四年了。
他從一開始就問她這個問題,問了整整四年。
她一開始是閉著眼沉默,到後來睜著眼發呆,到現在還是一個臭模樣,說都不肯說。
死女人,你哪怕說一句“那個混蛋不配做我孩子的父親”也好!
可是她要是一句話都不說,滿眸都是殺人般的目光,藍子旗倒是沒轍了--這麽多年,放在身邊一個這樣的女人,他就算想碰,也得弄清楚她對孩子的父親是什麽態度。
沉默不言,代表她要麽是愛,要麽就是恨。
又或者,因愛生恨。
可這幾種,都不是他藍子旗想要的。他想要什麽呢?他想要這個女人變成一張白紙,在他身邊安安分分的,別老跟她的過去糾纏不清,哪怕在心裡想想也不行。
可偏偏,不可能。
就像現在一樣。
木風晚隔著一張辦公桌的距離,看著他,沉默。
藍子旗靜靜等待幾分鍾,好看的眉蹙起,沒了耐心。“好……不說是吧?那你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跟我上飛機--你放心--”
他打斷了她微張唇瓣裡要說出來的話。
“我讓醫院繼續給小墨治療,你怕他出事是不是?那就讓他留在曼徹斯特,我讓最好的人給他治療,你--跟我走。”
木風晚聽了這一番話,不知是氣得還是嚇得,雙拳攥緊,臉色蒼白如紙。
“你讓我跟他分開?……藍子旗你殺了我好了!”她被逼急了。
桌上泡著的咖啡有點逐漸變涼了,藍子旗說出前面那句話就等著她的反應,等來等去,果然是這麽一句,一遇到這種事她就激動,簡直跟個小野獸似的。
他蹙著眉端起咖啡來,喝了一口,又重重放下,眉蹙得更緊。
真不知道為什麽每一次跟她相處,開頭的時候總是他跟貓耍老鼠一樣耍著她,到最後卻總是被她的情緒擺弄著,就跟幾年前救她一樣,她真是頑強,怎麽嚇都嚇不死她。
“行了行了,”藍子旗蹙眉說道,擺擺手,“你給我出去。”
木風晚明顯不肯,依舊攥緊數雙拳,一副要拚命的姿態看著他。
“我叫秘書把回國的時間再拖一天,你給我好好想想,要麽你自己跟著我回國,要麽帶上你那個寶貝兒子一起--你也搞清楚一點,我對你有興趣是一方面,我對你那孩子沒半點感覺,更何況是別人的?”
藍子旗冷笑一聲:“你真當我是救世主是嗎?”
冷靜下來了再端起咖啡喝一口,哪怕又冷又苦都吞得下去。
“出去吧,不然謠言就更四起了--說也是說你勾引我,不是我看上你,你怎麽還沒得到教訓?”他自語著,重新優雅自若地坐下來,凝視著電腦屏幕上的曲線,笑容冷漠如冰。
木風晚的心裡,卻已經翻天覆地。
回國。
她躲了整整四年,這兩個字還是如同海嘯一般鋪天蓋地而來,尖銳的疼痛如同風聲,在耳邊獵獵響著,不得不抉擇。
讓小墨回國?
她牽起一抹笑,冰冷嗜血,殺人一般。
將即將流出來的眼淚冷冷逼回去,她狠狠瞪了藍子旗一眼,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
*
初冬的寒氣呼嘯著,充溢著大街小巷。
木風晚緊了緊脖子裡的圍巾,小跑著穿越大街,朝著教堂附屬的醫院跑去。
好在病房裡是暖暖的,只有樓道裡是有寒氣湧進來的,才入冬就穿著厚重的護士們走來走去,在一群高大健壯的西方人中間,木風晚纖細嬌小的身影,哪怕是穿了厚一點的呢絨大衣,也是顯得纖弱無比。
她擰開了病房的門。
一個老護士正抱著病床上那個粉雕玉砌,卻小臉微微蒼白的小男孩說話。
她有一半的瑞典血統,正指著書上面的字,教他一點點瑞典語。
清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小嘴字正腔圓地說著話,他的語言天分很高,一教就會。
木風晚笑了,敲敲門,“小墨。”
小男孩一個激靈抬頭,再看看牆壁上掛鍾的時間,也笑了起來。
老護士站起身來,笑著擁抱了木風晚,跟她說了幾句話,像是在討論孩子的病情。
木風晚知道她是信教的,雙手合十朝她微微頷首劇痛,笑意盎然。
床頭上掛著小男孩的英文全稱名,而他自己在下面歪歪扭扭寫了幾個字——“木子墨。”很俗的一個名字。而木風晚知道,他的名字其實原來更俗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