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小世子當時還給爺遞帖子來著,邀請兩位爺同去,但爺當時因為侍奉太夫人湯藥而給推了。”
辛乙不急不徐的回著話,回完便就垂手立在一旁。
韓稷也不知道聽沒聽見,並沒有說話。修長而蒼白的手指靈活地往弓身上纏皮筋。等到纏完了,又往弓的兩頭仔細地扎上弦,最後拿了枝竹箭,勾在成形的弓上對準前面泥土一射,那竹箭竟然直直沒入了地下一半!
“哇!大哥好厲害!”
韓耘激動地跳起來,拍著巴掌歡呼。
韓稷笑著走過去,將箭從地裡拔出來,看了看,將弓遞過去給他道:“拿去玩兒吧。”
“太好了!謝謝大哥。”韓耘接過來,舉臂揚了揚,邁著胖得已有些呈羅圈狀的小腿兒樂顛顛跑了。
韓稷微笑望著他遠去,好久才回過頭來。
辛乙眼裡也有笑意,對上韓稷的目光,他說道:“二爺如今的樣子,跟當初少主的樣子,應該是一樣的。”
韓稷目光黯下,垂眸走上廡廊,聲音低低地傳過來:“那怎麽一樣。”
辛乙也似想到了什麽,默立了片刻,才又跟上他的腳步。
回到書房。韓稷的神色已經恢復正常了,他先是拖過來攤開在桌上的輿圖,說道:“也難怪沈家會得到重用,有沈宓這樣的後輩,一個就頂得上尋常四五個了。沈觀裕這人雖則道貌岸然,但眼光總算是不錯的。沈宓能在頃刻間就能提出這麽鋒芒大露的策略,連我都不由生出幾分欽佩來。”
辛乙垂首,也略帶欣賞道:“沈子硯這個人,的確並非那些酸腐文人可比。”
韓稷點點頭,但他忽然又轉過頭來。皺眉道:“他既然這麽有才,怎麽不花點心思管教管教那丫頭?”
辛乙愕然,你怎麽知道人家沒管教?
當然這樣的話他是不會說的。人家是主子,再說少年人嘛,發生點糾紛很正常。
他把話題又轉回來:“如果兵部已經下發了文書去西北。這麽一來,國公爺便就得延期回京了,小的預測,東遼要想平定下來,起碼得一兩年的功夫。因而小的覺得,東遼這場戰事,還有沈宓這道計策,簡直像是老天爺也在幫助少主似的。”
韓稷沉吟著。說道:“你是說,我可以趁著這兩年時間,先把世子之位拿到手?”
辛乙點頭。目光堅定。
韓稷背靠在圈椅內,捏著下巴沉思。
窗外香樟樹的葉子被春風撩得刷啦啦作響,緊密得就像是邊關的鼓點似的。
他默然了片刻,忽然站起來:“我去楚王府走走。”
大周律例,皇子凡滿十五歲遂出宮建府,到滿十八歲之後或是之國或是留京。就看皇帝的意思了。
楚王府沿用了前朝的安親王府,前朝的宮殿與宗室王府都建得甚是宏偉。兩丈九的城門,百余丈的寬闊。四而城垣威武壯觀。楚王年後才搬進這王府,四面皆都重新修繕過,青瓦紅牆,窠拱攢頂中的蟠螭看上去十分新嶄。
韓稷從端禮門入,到了承運殿,便交了馬給侍從,步行去後殿。
楚王此時正在後殿裡與長史崔文哲說話。
“按照如今沈宓的受寵程度,他在員外郎的位置上必然坐不了多久了。且不說東遼這場戰事如何,隻說眼前這場會試,只要不出大差錯,他加官升遷是十拿九穩。據說前些日子安寧侯夫人曾製造過與沈宓的夫人在許府偶遇,雖然最後铩羽,卻足以說明,皇后那邊也已經在盯準他不放。”
崔文哲盤腿坐在榻席下,與同樣盤腿坐在榻席上的楚王道。
楚王點了點頭,他沉吟了片刻,然後抬起那張如玉的臉龐,說道:“為什麽他們都隻盯著沈宓,而不盯著沈觀裕呢?沈宓便是受寵也未成氣候,若論起實力,不是沈觀裕更為強大麽?”
崔文哲若有所思盯著桌面,說道:“這個問題,也是微臣所未看透的。興許是沈觀裕身為沈家的大家長,要拉攏他難度更大,也或許有著別的不為人知的原因。但不管怎麽說,就王爺來說,也還是從沈宓這方面下手較為合適。”
楚王嗯了聲,手撫著面前的茶杯,說道:“畢竟沈宓與父皇接觸更多,而且只要他站在了本王這邊,沈觀裕便是不幫本王,至少也不會跟咱們作對。”
說到這裡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望著那杯子上兩隻飛鳥揚起唇來。那眼底的笑意輕緩而奪目,就仿佛開在春風裡的一枝三色堇。
門口內侍忽然輕快地躬身進來:“稟王爺,韓公子來了。”
楚王抬起頭,透過長窗,果然見著韓稷從朱漆廡廊下走了過來。
崔文哲連忙起身退下,楚王也站起來,負手站在殿中。
“春光如此明媚,王爺怎舍得困在這王府裡?”韓稷跨進門,先是打量了四面一番,然後笑道:“聽說東台寺後山的迎春花開得比往年早,這個時候去踏青,最是合適不過。”
楚王含笑未動,“佛門清淨之地,哪容你無事相擾?你要是想看春光,我這王府後頭也有不少美景。”他往前走了半步,漫聲道:“要不咱們去聽戲也成。”
韓稷搖搖頭,“如今街上盡是學子,又有五城營的人躥來躥去,看場戲下來。還不知得費多少功夫。王爺這裡既有一園子的美景,又有好茶,何苦再去受那擁逼之苦?”
楚王笑道:“你倒是安逸。”
說著,他往外掃了眼,與內侍道:“去水榭備好茶具。我要與公子吃茶。”
內侍下去了,他便就伸手相請,與韓稷跨出門檻,順著蜿蜒直入後花園九曲回廊信步而去。
前朝末代君王甚好享樂,以至於屬下臣子王族也皆如此,整個後花園與後殿有著巧妙的結合。回廊從殿內伸出,一直延展至花木與叢中,兩面欄外樹木掩映,陽光從枝頭縫隙照下來,再有飛鳥於耳畔的不時鳴唱。的確不亞於城外任何天然景色。
韓稷眯眼望著這畫廊,緩聲道:“當年高祖打下這京師時,這些宮室王府竟然存留於斯而不曾被毀,也算得上大幸了。”
歷代每有國家滅亡之時,燒毀房屋在所難免,然而燒毀容易,重建卻難,興建一座王府耗費的財力往往兩座州城一年的稅賦還不夠。
楚王道:“房屋被毀固然可惜。但終歸還是不如人才被毀來得損失重大。前朝不缺才子能臣,但留至如今的也僅有以沈家為首的小部分士子,原先的四大世家。杜謝丘三家都退出了朝堂,這不能不說是一項損失。”
說著他停下步來,含笑望著韓稷:“我如今的心情,跟你是一樣的。空有抱負,卻無法施展。”
他的目光幽深而堅定,像是山澗流出來的幽泉一樣透露著一些隱晦的訊息。
韓稷望著他。那雙狹長而美麗的眼也一樣讓人看不到底。
欄外的樹葉在沙沙地響著,春風吹入了兩人的眼。隱隱吹起些磅礴的暗潮在湧動。片刻,韓稷微笑著。抱臂道:“韓稷怎可與王爺同比?王爺胸懷天下,來日必將坐擁這萬裡江山,韓稷只求能做王爺翅上的一根羽,能助王爺叱吒山河,便已心滿意足。”
楚王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深深注視了他片刻,繼續前行。
這一次再舉步,卻仿似比先前更為輕快穩鍵了。
韓稷落後他半步,唇角一直噙著有笑,但無人注意時,眼底的那抹寒意又會懶懶地浮上來。
下了兩級石階,曲廊出了一小片林子,便就進了一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中,再往前,便就是內湖。
楚王撫著欄畔的石頭,回頭道:“如今朝中的紅人們,除了內閣幾位閣老,恐怕就要數沈家父子了。沈家是四大世家之首,也是如今唯一入朝執政的一家,前些日子沈宓在內閣大出風頭,連父皇也對他的才學讚不絕口,你認為這個人如何?”
韓稷聽到沈宓的名字時頓了頓, 望向前方的目光亦有些深遠,靜默了片刻,他面上神色雙恢復了松馳,說道:“我跟沈宓打過交道,此人並非徒有虛名。朝中這麽些年輕文官裡,他的確是出類拔萃的一個。”
楚王點點頭,凝望著伸進廊來的一枝紫薇,“我也曾在乾清宮碰見他好幾次,雖然不曾深交,但印象中他進退有度,思維敏捷,而且寵辱不驚,的確有幾分名士之風。”
說到這裡他轉過身來,“這樣的人,安寧侯與許閣老他們都願意與之結交,但似乎效果都不盡人意,聽說安寧侯夫人在許家铩羽而歸,而後來沈宓在內閣議東遼那件事也是程謂透露給皇上的,程謂之所以會收到這消息,只怕跟這些人脫不了乾系。
“假若我也想結交他的話,你說有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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