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嬸倒是沒說什麽,當然也可能是不敢說,後來父親不知怎麽知道這事了,居然把我狠抽了一頓,要不是太太和駱叔替我討保,我屁股都可能被抽開花。後來我來莊子裡,林嬸就總會搗飭些栗子花生什麽的送給我,大概她仍然以為我是想吃花生才刨了她的地。
“而我也不忍心拂她的意,也不說破,回頭就從月例銀子裡擠出點錢,讓莊頭送點燈油布頭什麽的去,如此我這心裡才算安樂。”
沈雁托腮望著他,挑起眉來。
他扭頭道:“看什麽?”
“公公打你的時候,太太給你討保,你竟然也還記得。”
韓稷微怔,伸手去擰她:“又敢淘氣?”
入夜的魏國公府漸漸變得清靜安寧。
寧嬤嬤差事辦完回到房裡,在燈下坐望著窗外這滿府的漆黑,先前摁按在胸裡的忿恨與不平,以及噴薄而出的恐懼和擔憂,就隨著這夜色一點點地湧了出來。
她想離開韓家已經想了近二十年,但討不回那紙賣身契,她就是出去也是死。
從前陳王是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賊,鄂氏和魏國公根本不會讓懷揣著韓稷身世秘密的她逃出韓家掌握,陳王一日不平反,韓稷就一日是逆賊遺孤。他們不給天下人交代清楚陳王冤情,那麽窩藏韓稷的韓家便也同樣是逆賊!
他們怎麽會放心讓她到處亂跑呢?
可是現在不同了,趙雋出來了,形勢有變了。他能夠私下裡邀韓稷一同祭奠陳王了!這樣的話,只要她有辦法逃出他們的視線范圍,再藏個一年半載,多半也就不會把她放在心上了。再者眼下他們忙於政事。又怎麽會分出心思來對付她呢?
所以她眼下不走。又更待何時?
難道要等著那秘密被捅破,讓魏國公和鄂氏將她碎屍萬段嗎?
她沉了口氣,關窗鎖門。彎腰趴下地去,從床板與床角的凹縫裡摳出一遝紙來,仔細地塞入貼身的褲腰裡。
半夜裡就起了雪豆子,啪嗒啪嗒打得屋頂直響。
寧嬤嬤踩著院門開啟的聲音起了床。對鏡把頭髮梳得溜光,又罩了件繡花襖子。到正院裡鄂氏剛剛好穿了衣裳。
“今兒倒是早。”鄂氏眼角覷了她一眼,順口道。
寧嬤嬤走上去,接過丫鬟手上的梳篦,一下下替她梳起發來。“年底了。奴婢想去普濟寺燒柱香,給繡琴添點香火錢。午前準回來,請太太允準。”
鄂氏撫鬢的手頓了頓。一貫冷凝的眉尖忽而緩和下來。繡琴到底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就是犯了再大的錯人也死了。要說真的不憐惜是假的。
她在鏡子裡望著她道:“去吧。”又隨手從櫃筒裡拿出一把銅板遞給她,“以我的名義燒錢給她恐她受不起,你拿著這錢在普濟寺給她寄個名兒,讓她來生投個好胎罷。”
寧嬤嬤印著眼角跪下:“謝太太恩典。”
鄂氏掃了眼她,別開了臉去。
國公府的早飯挺早,下人們要趕著清掃庭院迎接新年,就算不能放炮掛燈籠,但除舊迎新的習俗總是要的。
寧嬤嬤吃了飯,乘府裡采辦年貨的車到了普濟寺,等到馬車消失在人海裡,便就另雇了輛車去往城南老街。進了街後車子在一處叫做徐記南貨的鋪子前停下來,她彎腰下車,左右看了看街頭,才又抬步進鋪子裡去。
東郊這邊,沈雁慣性卯正起床,隻著襖裙在飄著鵝毛大雪的院子裡跑了幾個圈,直到渾身上下熱乎乎了,才又輕悄悄跑到韓稷房裡去嚇他。
跟府裡一樣,沈雁住後院他住前院,不過當她推開門時韓稷已經翹著二郎腿在吃莊頭娘子親手包的包子了。
幾個管事以及莊頭正圍在他跟前說事,見到忽然貓著腰進來的沈雁都不由愣在那裡。韓稷咬著包子衝他們道:“奶奶昨兒風吹了腰,腰疼,你們不會覺得很奇怪吧?”
“當然不!”管事們擺手。
沈雁暗地裡罵了他一句混蛋,卻不得不就近在椅上坐下,繼續躬著身子裝腰疼了。
好在沒多久他們就走了,韓稷走過來,得意地咧了嘴:“小樣兒,想嚇我?”
沈雁端莊地捧了茶在手裡,正色道:“什麽話?我風吹了腰,難受著呢,給我打洗臉水去。”
他退身落座:“讓丫頭們去。”
沈雁斜眼瞅他:“我腰這麽疼,丫鬟們得隨身侍候我呢,哪能走得開?”
他橫了她一眼,沒搭理她。
沈雁揚聲衝著門下小廝:“銀瑣兒,給我打洗臉水!”
銀瑣聞言一頓,目光對上韓稷那眼刀,差點魂兒都沒了。但沈雁這邊也不是蓋的,那雙大眼瞪過來,其實比他還要駭人得多。畢竟在家裡敢吼著跟對方的說話的是沈雁,而非韓稷啊。可是他是男的啊,讓他去侍候主母洗臉……
這裡不聲不響僵了半刻,眼見著銀瑣就要扛不住,韓稷才蔫蔫地放了茶,如鬥敗的公雞一樣垂頭道:“我錯了。”
沈雁笑眯眯捏捏他臉蛋:“說什麽呢?聽不見。”
韓稷隻好又拖長音說了一遍。
沈雁抿嘴低頭把茶喝了,然後道:“胭脂派人來說夜裡皇長子要在府裡設祭,你我都要去,這裡的事只能暫擱擱了。”
韓稷昨兒在莊子裡遊走了一下晌,一無所獲,沒有人知道那墳的來歷,即便是木碑上刻著蕭姓也沒人聯想到陳王去,只知道那墳已經建了二十來年,這附近四鄉八裡有姓蕭的,但卻並不是這些蕭姓人家的祖墳。
從沈觀裕給出的陳王印來推斷,這墳是陳王的墓塚已跑不掉。但究竟收骨之人是為何人,真真讓人傷透腦筋。
韓稷聽得她提起這茬,也隻好點頭。本來是想帶她在這裡小住幾日的,隻好等這事過去再說了。
徐記南貨鋪的後院次間裡,寧嬤嬤望著面前有著粗壯身子的男人笑道:“這鋪子你是愈辦愈紅火了。”
徐掌櫃扶膝而笑:“這次你來找我做什麽?”
寧嬤嬤掠了掠耳後發,一絲嫵媚從臉上的滄桑裡泄露出來,她望著窗口,說道:“我在韓家呆不下去了,你替我弄輛可靠的馬車,我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京師。”
“說走就走?”徐掌櫃有些意外。
“當然!”寧嬤嬤站起來,“我雖然剩不了多少日子能活了,但也不想死後連個全屍也沒有。我遠離京師之後會找個尼庵住下,或者置間小院子住著,到時再領個孩子在膝下養著,照我這身板,再活個一二十年應也不成問題。等到孩子成年,我也就正好有了送終的人。”
徐掌櫃看了她半晌,說道:“你打算去哪兒?”
“不好說。”她搖頭道:“哪裡都成,反正只要能不動聲色地離開此地,讓韓家找不到我,就是鄉下地方我都樂意。衝著咱倆這麽多年情份,這些年我也沒讓你少得便宜,你一定得給我尋輛可靠的車,否則的話,韓家連你也不會放過。”
徐掌櫃連忙道:“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你還信不過我麽?只不過找車容易,要可靠的車卻難,起碼得年後了。”
寧嬤嬤垂頭想了想,魏國公和韓稷他們忙於朝廷裡的事,既然拖了這麽久也沒與鄂氏說什麽,恐怕一時半會是沒空理會內宅這些事的,遂道:“年後也成,總之盡快,弄好了你就到朱雀坊來傳個話給我。”
“知道了。”徐掌櫃點頭。
寧嬤嬤這裡想想暫無別的事,便起身準備回府。
韓稷這邊吃過早飯又帶著韓耘上山下田地走了轉,便就回來與沈雁準備歸程。
回來路上雪小了些,路上人也多了。沈雁透過半透明的車窗打量街頭,只見路兩邊貨攤綿延不絕, 行人三三兩兩,雖然比起往年少了炮竹聲,但也還是透著一股低調的歡喜。
打從楚王死到皇后死,這已是接連兩年的國喪了,偏偏又都趕上過年,人們壓抑已久的心情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找一個出口。
馬車進了東城門,門內集市正繁華。馬車在路中央堵了好久也未能通過。陶行來道:“南城門那帶住的都是務工的農戶,這會兒集市早散了,恐怕還寬松些。”
韓稷當即調了馬頭:“走南城門。”
在人群裡艱難的調了頭,又出了城,繞到南城門下,果然寬松很多,走動的人群少了,車馬也少,直到城南老街這片也沒遇到什麽阻礙。
老街這帶做的多是南邊販賣來的絲綢茶葉等生意,但因為地處商人庶民之間,貨色都保持著中等。沈雁順著車窗一路看去,勾簾子的海棠忽然盯著窗外咦了聲。沈雁回過頭來,海棠指著窗外道:“那不是寧嬤嬤麽?她怎麽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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