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學。
王之良今天沒有講課本內容,而是拿出新鮮出爐的報紙,說道:“班長過來,把《大同憲法》節選讀一遍。”
十九歲的嚴我斯,快步走上講台,從老師手裡接過報紙。
此人出身湖州嚴氏,家裡是做生意的。雖然土地被收走了,生意卻越做越大,主要經營紡織和印染業務。
嚴我斯展開報紙,朗聲閱讀:“《傳》有言:‘憲,法也,言聖王法天,以立教於下也。’朕惶恐,不敢自比古之聖王,竊定憲法立教於天下。此憲,國之基石,天子、官吏、萬民當遵從之。今後朝廷頒行法令,不可違背此憲主旨,違憲者即為亂法也……”
“第一條,天地交泰,萬物滋生……大同是為承天應民之國。此為大同中國!”
“第二條,九州天下之民,皆為華夏之民……各族皆黃帝苗裔,猶如失散之手足。漢人為兄長,各族為胞弟也。大同中國,亦華夏之國。中國大同,亦華夏各族之大同。”
“第三條,華夏之國,稟華夏氣運而生,負振興華夏之責。華夏文明傳播之地,當為大同中國之土,切不可或缺其一也。”
“第四條……”
嚴我斯說道:“我大同中國,地大物博。紡絲染布,自有華夏百姓購買,何須仰仗番邦國民?”
此言喊出,班上近半的學生,跟著高呼起來:“以我華夏之利劍,開拓子孫之良田!”
雲南收復不久,第一屆小學生都還沒畢業,趙士麟卻硬是考進了金陵大學。
嚴我斯說的是窮兵黷武,這也是許多讀書人擔心的。
張光祖掃視眾人,眼眶有些紅潤,繼續說道:“只因人多地少,土地貧瘠,耕種不易。災荒年月,必無糧飽腹,更不必說買藥治病。當今聖天子起兵,辰州府方得大同。山中劣紳被治罪,貧苦農民分得土地,又有玉米、番薯推種。而無地之民,也遷徙至北方,則山民亦安居樂業也。學生乃貧家子,若無聖天子施行仁政,別說能就讀於金陵大學,怕是想要活命都艱難。”
班上一些貧寒子弟,聽聞此言紛紛點頭。
“就事論事,怎可說及父母?此非君子之道!”嚴我斯也生氣了。
嚴我斯不想再辯了,隻厭惡道:“狂人!瘋子!日後必為窮兵黷武之輩!”
嚴我斯說道:“能為華夏子孫開疆拓土,那自是好的。但兵無常勢,誰能保證百戰百勝?若是對外用兵失利,則靡費無度,深陷泥潭而不可自拔。前朝是如何失交趾的?異土異民,不服王化,奪取交趾時耗費錢糧無數,長期駐軍又耗費無數。開疆拓土越多,則四面皆是戰火,前明便是如此情形。一國之財政,只能支撐北方軍伍,交趾起兵叛亂,則明廷前功盡棄也。”
王之良讓班長回座位,自己拿出另外兩份報紙:“‘華夏文明傳播之地,當為大同中國之土,切不可或缺其一也。’對於這一句,結合前兩個月的報紙,諸生有何想說的?”
趙士麟越說越激動:“到那個時候,海外皆我華夏之民,世界皆我華夏之土。到了呂宋,說的是漢話。到了琉球,說的是漢話。便是那安南和天竺,亦皆我華夏衣冠。若得如此,豈不壯哉?”
“下去吧。”
嚴我斯卻說:“漢唐故土,自當恢復。可今次出兵琉球,並滅國置縣,學生以為有待商榷。琉球,撮爾小國,地狹糧少,得之亦無益處。且琉球久為我之屬國,既為日本陰並,則興兵助其復國可也。此為事小之道,陛下滅國之舉,似有違聖賢教誨。”
“說得好,麟伯兄大才!”張光祖拍手讚歎。
林象祖頓時反駁:“汝可知,琉球雖小,卻是萬國津梁,自古為海上要道。得此一地,便可控厄諸國海貿。”
嚴我斯目光掃向林象祖和張光祖,厲聲道:“爾等思慕漢唐盛世,焉不知以漢武帝之明,亦有輪台罪己詔耶!”他又指著張光祖,“你說自己出身貧苦,可若朝廷窮兵黷武,最最遭難的,還是天下窮苦人!”
趙士麟突然站起來,微笑說:“你這是詭辯,開疆拓土,便必然窮兵黷武嗎?該打哪裡,不打哪裡,何時去打,怎樣去打,都是相機而動。便如治水,百年不遇之洪水襲來,誰會傻到築堤硬堵?自是引而導之。打仗也是如此,敵方有強國明君,我去打他作甚?吃飽了撐的?”
林象祖氣得發笑:“這話我懶得解釋,回家問你爹去吧!”
林象祖諷刺道:“你嚴家在湖州織絲染布,若無商賈遠銷海外,能賺得那麽多錢?此非爾一家之利,還有那湖州百姓賴以為生。多出一擔絲,多染一匹布,百姓則多一糊口也。”
張光祖舉手說道:“老師,學生有一言。學生來自湖南辰州府的鄉下,此處山多地狹窄,百姓多種玉米、番薯為生。學生年幼之時,山中隻河谷地帶有好田,皆被那些鄉紳地主所佔。而山中小民,無田耕種者多矣。學生家中,有兄弟姊妹八人,大哥、大姐、二哥、三姐、四姐皆夭折,或病死,或餓死。此何故也?”
趙士麟拿出往期舊報紙,指著世界地圖說:“荷蘭,撮爾小國也,竟也打到了南洋。西班牙,本土比荷蘭大不了多少,卻在阿美利加佔了廣袤土地。周室分封天下,諸侯開疆拓土,我華夏始有九州。而今之天下,便如先秦之時。到處是番邦蠻夷,到處是海外沃土,我等華夏子孫,為何不能效仿古人,打下一個更大的九州?”
趙士麟是雲南澄江人,就在玉溪那一片。
接下來的《三原篇》精神,還有人人平等的《格位論》,這些學生早就聽了無數遍。他們在中學就已經學習過,而且還是必考內容。
林象祖舉手發表自己的看法:“此雄主開拓之意,西域、河套、漠南、烏斯藏、奴兒乾都司……這諸多疆域,皆為漢家故土,今陷於蠻夷之手,我輩當立志收復,再現那煌煌漢唐氣象。”
他自幼跟著醒覺和尚讀書,天資聰慧,過目不忘。醒覺和尚也不是正經和尚,因看不慣腐朽世道,才棄儒從佛,出家前是個頗有才名的讀書人。
嚴我斯冷笑:“治國怎能貪圖商賈小利?依我看,你林家是出海太多,沾了番邦蠻夷習氣,已忘記我泱泱中華之大道。”
趙士麟取笑道:“怕河套反,便不收復河套?怕西域反,便不收復西域?你若怕走路被石頭絆倒,乾脆今後都別出門了。”
趙士麟卻正色道:“陛下說開疆拓土,只是定下一個國策。就如族中長輩定下家訓,讓子孫後代讀書科舉做官,這有什麽錯?你硬要說,這家人財產不豐,子孫都去讀書,全家都會吃不飽飯,最後甚至舉族饑餓而死。送你四個字:因噎廢食!”
張光祖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王之良抬手讓他們停止,對學生說:“誰還有高論?”
嚴我斯急得脹紅了臉,突然不知如何反駁了。
趙士麟卷起那份舊報紙,握在手裡如同利劍,表情真的有些瘋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以我華夏之利劍,開拓子孫之良田!”
嚴我斯思索片刻,說道:“當今聖天子在朝,對外征討自然無往而不勝。可數代之後呢?如果短期內拓土太多,一旦國力陷入頹勢,則新附之地皆反也。”
林象祖,字羽堯,福州人,家裡是海商。
“胡攪蠻纏!”嚴我斯不想再與此人辯論。
北方處處用兵,此時又出征琉球,未來似乎皇帝還要打很多仗。一個農業國家,支撐不起四面開戰,稍不注意就會叛亂峰起。
張光祖又說:“《大同月報》,學生每期必讀。而今中國之人口,已近億兆,此時或可移民北方,一甲子之後又如何呢?屆時,不但南方人滿為患,北方也定然人多地少。華夏中國, 雖地大物博,又能養活幾億百姓?此情此理,聖天子已在報紙講過,《大同集》裡也有論述。只有一計可行,那便是開疆拓土。聽聞呂宋土地肥沃,此便是聖天子,為華夏萬民開拓之地。又如那安南,此為大明故土,亦可收之令百姓耕種!”
大同軍常勝不敗,接連收復失地,本就讓許多讀書人變得鐵血。趙瀚又在報紙上,刊登歷代疆域圖和世界地圖,頓時讓這些鐵血之輩更加狂熱。
主要還是醒覺和尚厲害,雲南在沐天波統治時期,就托友人弄來趙瀚地盤的教材,自學之後又將知識傳授給學生。
趙士麟成長於雲南,身邊到處是少數民族,思想那就更是激進開放。
嚴我斯隻覺身邊全是瘋子,朝政若被這些人把持,必把國家帶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鐵血狂熱者很多,類似嚴我斯的也不少,全班三分之一的學生,都覺得不應該窮兵黷武。
這只是讀書人的一個縮影,趙瀚那幾期報紙刊登出來,各省士子都忙著舉行辯論會。在湖邊,在江裡,在茶館,在酒樓,甚至是在青樓,總會因為這個話題吵得面紅耳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