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趙朴齋自揣身邊僅有兩角小詳錢,數十銅錢,只好往石路小飯店內吃了一段黃魚及一湯一飯;再往寶善街大觀園正桌後面看了一本戲,然後散場回家。那時敲過十二點鐘,清和坊各家門首皆點著玻璃燈,惟自己門前漆黑,兩扇大門也自緊閉。朴齋略敲兩下,那相幫開進。朴齋便問:「檯面阿曾散?」相幫道:「散仔歇哉,就剩大少爺一干仔來浪。」
朴齋見樓梯邊添掛一盞馬口鐵壁燈,倒覺甚亮,於是款步登樓,聽得亭子間有說話聲音,因即掀簾進去。只見母親趙洪氏坐在床中,尚未睡下,張秀英、趙二寶並坐在床沿,正講得熱鬧。見了朴齋,供氏先問:「阿曾吃夜飯?」朴齋說:「吃過哉。」朴齋問:「瑞生阿哥阿是去哉?」秀英道:「勿曾去,困著來浪。」二寶搶說道:「倪新用一個小大姐來浪,耐看阿好?」說著,高聲叫:「阿巧。」
阿巧應聲從秀英房裡過來,站立一邊。朴齋打量這小大姐面龐廝熟,一時偏想不起;勿想著「阿巧」名字,方想起來,問他:「阿是來浪衛霞仙搭出來?」阿巧道:「衛霞仙搭做歇兩個月,故歇來浪張蕙貞搭出來。耐陸里看見我,倒忘記脫哉(口宛)。」朴齋卻不說出,付之一笑,秀英、二寶亦未盤問。
大家又講起適才檯面上情事,朴齋問:「叫仔幾個局?」秀英道:「俚哚一人叫一個,倪看仔才無啥好。」二寶道:「我說倒是么二浪兩個稍微好點。」朴齋問:「新弟阿曾叫?」秀英道:「新弟無工夫,也勿曾來。」朴齋問:「瑞生阿哥叫個啥人?」二寶道:「叫陸秀寶,就是俚末稍微好點。」朴齋吃驚道:「阿是西棋盤街聚秀堂里個陸秀寶?」秀英、二寶齊聲道:「正是,耐陸里曉得嗄?」朴齋只是訕笑,如何敢說出來?秀英笑道:「上海來仔兩個月,倌人、大姐倒撥耐才認得個哉。」二寶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認得點倌人、大姐末,阿算啥體面嗄?」
朴齋不好意思,趔趄著腳兒退出亭子間,卻輕輕溜進秀英房中。只見施瑞生橫躺在煙榻上打鼾,滿面醺醺然都是酒氣;前後兩盞保險燈還集得高高的,映著新糊花紙,十分耀眼;中間方桌罩著一張油晃晃圓檯面,尚未卸去;門口旁邊掃攏一大堆西瓜子殼及雞魚肉等骨頭。朴齋不去驚動,仍就下樓,歸至自己房間。那相幫早直挺挺睡在旁邊板床上。朴齋將床前半桌上油燈心撥亮,便自寬衣安置。
比及一覺醒來,日光過午,朴齋慌的爬起。相幫給他舀盆水洗過臉,阿巧即來說道:「請耐樓浪去呀。」朴齋跟阿巧到樓浪秀英房裡,施瑞生正吸鴉片煙,雖未抬身,也點首招呼。秀英、二寶同在外間梳頭。
須臾,阿巧請過趙洪氏,取五副杯筷擺在回台。相幫搬上一大盤,皆是席間剩菜,系囗蹄、套鴨、南腿、鰣魚四大碗,另有一大碗雜拌,乃各樣湯炒小碗相併的。瑞生、洪氏、朴齋隨意坐定。秀英、二寶新妝未成,並穿著藍洋布背心,額角邊叉起兩隻骨簪攔住鬢髮,聯步進房。瑞生舉杯說「請」,秀英、二寶堅卻不飲,令阿巧盛飯來,與洪氏同吃,惟朴齋對酌相陪。
朴齋呷酒在口,攢眉道:「酒忒燙哉。」瑞生道:「我好像有點傷風,燙點倒無啥。」秀英道:「耐自家勿好(口宛)。阿巧來喊耐,教耐床浪去因,耐為啥勿去困嗄?」二寶道:「倪兩家頭困來浪外頭房間里,天亮仔還聽見耐咳嗽。耐一乾子來浪做啥?」瑞生微笑不言。洪氏因嘮叨道:「大少爺,耐末身體也嬌寡點。耐自家要當心個囗!像前日夜頭天亮辰光,耐再要轉去,阿冷嗄?來里該搭蠻好(口宛)。」瑞生整襟作色道:「無(女每)說得勿差呀,倪陸里曉得當心嗄,自家會當心仔倒好哉!」秀英道:「耐傷風末,酒少吃點罷。」二寶道:「阿哥也(要勿)吃哉。」瑞生、朴齋自然依從。
大家吃畢午飯,相幫、阿巧上前收拾。朴齋早溜去樓下廚房,胡亂絞把手巾揩了,手持一支水煙筒,踱出客堂,擱起腿膀巍然獨坐,心計如何借個端由出門逛逛,以破岑寂。
正在顛思倒想之際,忽然有人敲門,朴齋喝問「何人」。門外接應,聽不清楚,只得丟下水煙筒,親去看看。誰知來者不是別人,即系朴齋的嫡親娘舅洪善卿。朴齋登時失色,叫聲「娘舅」,倒退兩步。善卿毫不理會,怒(口牛)(口牛)喝道:「喊耐無(女每)來!」
朴齋喏喏連聲,慌的通報。那時秀英、二寶打扮齊整,各換一副時式行頭,奉洪氏陪瑞生閑談。朴齋訴說善卿情形。瑞生。秀英心虛氣餒,不敢出頭。二寶恐母親語言失檢,跟隨洪氏下樓,見了善卿。
善卿不及寒暄,盛氣問洪氏道:「耐阿是年紀老仔,昏脫哉!耐故歇勿轉去,再要做啥?該搭清和坊,耐曉得是啥場花嗄?」洪氏道:「倪是原要轉去呀,巴勿得故歐就轉去末最好;就為仔個秀英小姐再要白相兩日,看兩本戲,坐坐馬車,買點零碎物事。」二寶在旁聽說得不著筋節,忙搶步上前,叉住道:「娘舅勿呀,倪無(女每)是……」剛說得半句,被善卿拍案叱道:「我搭耐無(女每)講閑話,挨勿著耐來說!耐自家去照照鏡子看,像啥個樣子,(要勿)面孔個小娘仵!」
二寶吃這一頓搶白,羞得兩頰通紅,掩過一旁,嚶嚶細泣。洪氏長吁一聲,慢慢接說道:「難末俚哚個瑞生阿哥末也忒啥個要好哉……」善卿聽說,更加暴跳如雷,跺腳大聲道:「耐再要說瑞生阿哥!耐囡仵撥俚騙得去哉,耐阿曉得?」連問幾遍,直問到洪氏臉上。洪氏也嚇得目瞪口呆,說不下去。大家嘿嘿無言。
樓上秀英聽得作鬧,特差阿巧打探。阿巧見朴齋躲在屏門背後暗暗窺覷,也縮住腳,聽客堂中竟沒有一些聲息。
隔了半日,善卿氣頭過去,向洪氏朗朗道:「我要問耐,耐到底想轉去匆想轉去?」洪氏道:「為啥勿想轉去嗄!難教我那價轉去囗?四五年省下來幾塊洋錢,撥個爛料去撩完哉;故歇倪出來再用空仔點,連盤費也匆著杠(口宛)。」善卿道:「盤費有來里,耐去叫只船,故歇就去。」洪氏頓住口,躊躇道:「轉去是最好哉;不過有仔盤費末,秀英小姐搭借個三十洋錢也要還撥俚個(口宛)。到仔鄉下,屋裡向大半年個柴、米、油、鹽一點點無撥,故末搭啥人去商量嗄?」善卿著實嘆口氣道:「耐說來說去末,總歸勿轉去個哉。我也無啥大家當來照應外甥,隨便做啥,勿關我事。從此以後,(要勿)來尋著我,坍我台!耐總算無撥我該個兄弟!」說畢起身,絕不回頭,昂藏徑去。
洪氏攤在椅上,氣個發昏。二寶將手帕遮臉,嗚咽不止。朴齋、阿巧等善卿去遠,方從屏門背後出來。朴齋蚩蚩侍立,欲勸無從。阿巧訝道:「我道仔啥人,是洪老爺(口宛)。啥實概嗄!」
洪氏令阿巧關上大門,喚過二寶,說:「倪樓浪去。」朴齋在後跟隨,一淘上樓,仍與瑞生、秀英會坐。秀英先問洪氏:「阿要轉去?」洪氏道:「轉去是該應轉去,娘舅個閑話終究勿差,我算末倒難囗。」二寶帶泣嚷道:「無(女每)末再要說娘舅好!娘舅單會埋冤倪兩聲,說到仔洋錢就匆管帳,去哉。」朴齋趁口道:「娘舅個閑話也說得稀奇,妹妹一淘坐來浪,倒說道撥來人騙仔去哉!騙到陸里去嗄?」瑞生冷笑道:「勿是我來里瞎說,耐哚個娘舅,真真豈有此理!倪朋友淘里,間架辰光也作興通融通融;耐做仔個娘舅,倒勿管帳。該號娘舅,就勿認得俚也無啥要緊。」
大家議論一番,丟過不提。瑞生重複解勸二寶,安慰洪氏,並許為朴齋尋頭生意,然後告辭別去。秀英挽留不住,囑道:「晚歇原到該搭來吃夜飯。」
瑞生應諾,下樓出門,行過兩家門首,猛然間一個絕俏的聲音喊「施大少爺」。瑞生抬頭一望,原來是袁三寶在樓窗口叫喚,且招手道:「來坐歇囗。」
瑞生多時不見三寶,不料長得如此豐滿,想要趁此打個茶會,細細品題。可巧另有兩個客人劈面迎來,踅進袁三寶家,直上樓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寶亦不再邀,回身轉面接見兩個客人。
三寶只認得一個是錢子剛;問那一個尊姓,說是姓高。茶煙瓜子照例敬過。及坐談時,錢子剛趕著那姓高的叫「亞自哥」。三寶想著京都雜劇中《送親演禮》這齣戲,不禁「格」聲一笑。子剛問其緣故,三寶掩口胡盧,那高亞白倒不理會。
俄延片刻,高亞自、錢子剛即起欲行。袁三寶送至樓梯邊。兩人並肩聯袂,緩步逍遙,出清和坊,轉四馬路,經過壺中天大菜館門首。錢子剛請吃大菜,亞白應承進去,揀定一間寬窄適中的房間。堂倌呈上筆硯,子剛略一凝思,隨說:「我去請個朋友,來陪陪耐。」寫張請客票,付與堂倌。亞白見寫的是「方蓬壺」,問:「阿是蓬壺釣叟?」子剛道:「正是。耐啥認得俚個哉?」亞白道:「勿。為仔俚喜歡做詩,新聞紙浪時常看見俚大名。」
不多時,堂倌回道:「請客就來。」子剛再要開局票,問亞白:「叫啥人?」亞白顰蹙道:「隨便末哉。」子剛道:「難道上海幾花倌人,耐一個也看勿對?耐心裡要那價一個人?」亞白道:「我自家也說匆出。不過我想俚哚做仔倌人,『幽嫻貞靜』四個字用勿著個哉;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風,卓文君之風流放誕,庶幾近之。」子剛笑道:「同實概大講究,上海勿行個。我先勿懂耐閑話。」亞白也笑道:「耐也何必去懂俚?」
說時,方蓬壺到了。亞自見他花白髭鬚,方袍朱履,儀錶倒也不俗。蓬壺問知亞自姓名,呵呵大笑,豎起一隻大指道:「原來也是個江南大名士!幸會,幸會!」亞白他顧不答。
子剛先寫蓬壺叫的尚仁里趙桂林及自己叫的黃翠鳳兩張局票。亞白乃道:「今朝去過歇三家,才去叫仔個局罷。」子剛因又寫了三張,系袁三寶、李浣芳、周雙玉三個。接著取張菜單,各揀愛吃的開點幾色,都交堂倌發下。蓬壺笑道:「亞白先生可謂博愛矣。」子剛道:「勿是呀,俚個書讀得來忒啥通透哉,無撥對景個倌人,隨便叫叫。」蓬壺抵掌道:「早點說個囗!有一個來浪,包耐蠻對。」子剛道:「啥人(嗄)?去叫得來看。」蓬壺道:「來浪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為仔俚眼睛高,勿敢去做,賽過留以待亞白先生個品題。」亞白因說得近情,聽憑子剛寫張局票后添去叫。
須臾,吃過湯魚兩道,后添局倒先至。亞自留心打量那文君玉,僅二十許年紀,滿面煙容,十分消瘦,沒甚可取之處,不解蓬壺何以劇賞。蓬壺向亞白道:「耐晚歇去,看見君玉個書房,故末收作得出色!該面一埭才是書箱,一面四塊掛屏,客人送撥俚個詩才埭來浪。上海堂子里陸里有嗄!」亞白聽說,恍然始悟,爽然若失。文君玉接嘴道:「今朝新聞紙浪,勿曉得哈人有兩首詩送撥我。」蓬壺道:「故歇上海個詩,風氣壞哉!耐倒是請教高大少爺做兩首出來,替耐揚揚名,比俚哚好交關哚。」亞白大聲喝道:「(要勿)說哉,倪來豁拳!」
子剛應聲出手,與亞白對壘交鋒。蓬壺獨自端坐,搖頭閉目,不住咿唔。亞白知道此公詩興陡發,只好置諸不睬。迨至十拳豁過,子剛輸的,正要請蓬壺捉亞白贏家。蓬壺忽然呵呵大笑,取過筆硯,一揮而就,雙手奉上亞自道:「如此雅集,不可無詩;聊賦俚言,即求法正。」亞自接來看,那張紙本是洋紅單片,把詩寫在粉背的,便道:「蠻好一張請客票頭,阿是外國紙?倒可惜!」說畢,隨手撩下。
子剛恐蓬壺沒意思,取那詩朗念一遍。蓬壺還幫著拍案擊節。亞白不能再耐,向子剛道:「耐請我吃酒呀,我故歇吃來浪個酒要還撥耐哉囗。」子剛一笑,搭訕道:「我再搭耐豁十記。」亞白說:「好。」這回是亞白輸了。只為出局陸續齊集,七手八腳爭著代酒,亞白自己反沒得吃。文君王代過一杯酒先去。
蓬壺揣知亞白並不屬意於文君王,和子剛商量道:「倪兩家頭,總要管俚尋一個對景點末好;勿然,未免辜負仔俚個才情哉(口宛)。」子剛道:「耐去替俚尋罷。該個媒人我做匆來。」黃翠鳳插嘴道:「倪搭新來個諸金花阿好?」子剛道:「諸金花,我看也無啥好,俚陸里對嗄?」亞自道:「耐閑話先說差哉。我對勿對倒勿在乎好勿好。」子剛道:「價末倪一淘去看看也無啥。」
當下吃畢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一鬨而散。蓬壺因趙桂林有約,同亞自、子剛步行進尚仁里,然後分別。方蓬壺自往趙桂林家。高亞自、錢子剛並至黃翠鳳家。翠鳳轉局未歸,黃珠鳳、黃金鳳齊來陪坐。子剛今小阿寶喊諸金花來,小阿寶承命下去。
子剛先向亞自訴說諸金花來由,道:「諸金花末是翠鳳娘姨諸三姐個討人。諸三姐親生囡仵叫諸十全,做著姓李個客人,借仔三百洋錢買個諸金花,故歇寄來里該搭,過仔節到么二浪去哉。」
話未說完,諸金花早來了,敬畢瓜子,侍坐一旁。亞白見他眉目間有一種瀅賤之相,果然是么二人材,兼之不會應酬,坐了半日,寂然無言。亞自坐不住,起身告別。子剛欲與俱行,黃金鳳慌的攔住道:「姐夫(要勿)去囗,阿姐要說個呀。」
子剛沒法,只得送高亞白先去。金鳳請子剛躺在榻床上,自去下手取簽子,給子剛燒鴉片煙。子剛一面吸煙,一面和金鳳講話。吸過三五口,只聽得樓下有轎子進門,直至客堂停下,料道是黃翠鳳回家。
翠鳳回到房裡,換去出局衣裳,取根水煙筒,向靠窗高椅而坐,不則一聲。金鳳乖覺,竟拉了黃珠鳳同過對面房間,只有諸金花還呆臉兀坐,如木偶一般。
第三十一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