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高亞自、尹痴鴛一見陶雲甫,動問李漱芳之事。雲甫歷陳大略。尹痴鴛聞陶玉甫在對過覃麗娟房間,特令娘姨相請。陶玉甫遂帶李浣芳踅過張秀英房間,廝見坐定。高亞自力勸陶玉甫珍重加餐,尹痴鴛僅淡淡的寬譬兩句。
玉甫最怕提起這些話,不由自主,黯然神傷。陶雲甫忙搭訕問道:「前日夜頭《四書》酒令阿曾接下去?」尹痴鴛道:「倪幾日天添仔几几花花好酒令,耐說陸里一個?」高亞白道:「就昨日倪大會,龍池先生想出個(四書》酒令也無啥。妙在不難不易,不少不多,通共六桌竹四位客,剛剛廿四根籌。」雲甫問其體例。亞白指痴鴛道:「耐去問俚,有底稿來浪。」痴鴛道:「勿曉得阿曾帶出來,讓我尋尋看。」遂取靴頁子打開,恰好裡面夾著三張詩箋,便是酒令。痴鴛怞出,送與雲甫。
雲甫見詩箋上寫著那酒令道:
平上去入能者在職平去上入忠信重祿
平上入去天子一位平去入上殷鑒不遠
平入上去言必有中平入去上牲殺器皿
上平去入使民戰慄上去平入虎豹之(革享)
上入平去五十而慕上平入去淡而不厭
上去入平管仲得君上入去平美國盼兮
去平上入譬諸草木去上平入放飯流截
去入平上大學之道去平入上願無伐善
去上入平好勇疾貧去入上平進不隱賢
入平上去若時雨降入上平去素隱行怪
入去平上百世之下入平去上忽焉在後
入上去平或敢侮予入去上平若聖與仁
陶雲甫閱畢,沉吟道:「照實概樣式再要拼俚廿四句,勿曉得《四書》浪阿有?」尹痴鴛一面收起詩箋,一面答道:「有倒還有,就不過行俚費事點。」高亞白道:「行起來最有白相。我自家末想勿著,想著仔多花句子才匆對;耐末也有多花勿對個句子來浪;大家說仔出來,陸里曉得耐個句子耐末勿對,我倒對哉,我個句子,耐也對哉。」陶雲甫頷首微笑。
誰知這裡評論酒令,陶玉甫已與李浣芳溜過覃麗娟房間,背人間坐。麗娟差個娘姨去陪。高亞自低聲向陶雲甫道:「令弟氣色有點澀滯,耐倒要勸勸俚保重點囗。」尹痴鴛接說道:「耐為啥勿同令弟到一笠園去白相兩日,讓俚散散心?」雲甫道:「倪本來明朝要去。幾日天,連搭仔我也無趣得勢。」
痴鴛四顧一想,即命張秀英喊個檯面下去,道:「今朝末我先請請俚,難得湊巧,大家相好才來里,剛剛八個人一桌。」雲甫正待阻止,秀英早自應命,令外場去叫菜了。姚文君起立說道:「倪屋裡有堂戲來浪,我先去做脫仔一出就來。」高亞白叮囑:「快點。」文君乃不別而行。
那時晚霞散綺,暮色蒼然。姚文君下樓坐轎,從西公和里穿過四馬路,回至東合興里家中。跨進門口,便仰見樓上當中客堂,燈火點得耀眼;憧憧人影,擠滿一間;管弦鉦鼓之聲,聒耳得緊。文君問知為賴公於,也吃一驚,先踅往後面小房間見了老鴇大腳姚,喁喁埋怨,說不應招攬這癩頭黿。大腳姚道:「啥人去招攬嗄!俚自家跑得來尋耐,定歸要做戲吃酒,倪阿好回報俚?」
文君無可如何,且去席間隨機應變。迫上得樓梯,娘姨報說:「文君先生轉來哉。」登時客堂內一群幫閑門客像風馳潮湧一般,趕出迎接,圍住文君,歡叫喜躍。文君屹然挺立,瞪目而視。幫閑的那裡敢羅唣?但說:「少大人等仔耐半日哉,快點來囗。」一個門客前行,為文君開路;一個門客掇過凳子,放在賴公子身後,請文君坐。
文君因周圍**個出局倌人系賴公子一人所叫,密密層層,插不下去,索性將凳子拖得遠些。賴公子屢屢回頭,望著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縮手斂足,端凝不動。賴公子亦無可如何。文君見賴公子坐的主位,上首僅有兩位客,乃是羅子富、王蓮生,膽子為之稍壯。其餘二十來個不三不四,近似流氓,並未入席,四散鴿立,大約賴公子帶來的幫閘門客而已。
當有一個門客趨近文君,鞠躬聳肩,問道:「耐做啥個戲?耐自家說。」文君心想做了戲就可託詞出局,遂說做《文昭關》。那門客巴得這道玉音,連忙告訴賴公子,說文君做《文昭關》,並敘述《文昭關》的情節與賴公子聽。更有一個門客慫恿文君,速去后場打扮起來。
等到前面一出演畢,文君改裝登場,尚未開口,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席上兩位客,王蓮生慣於習靜,腦病已甚;羅子富算是粗豪的人,還禁不得這等胡鬧。只有賴公子捧腹大笑,極其得意;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巴斗內,呈賴公子過目,望台上只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餛耀的東西滿台亂滾。台下這些幫閘門客又齊聲一號。
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喚個娘姨於場后戲房中暗暗定議,然後卸妝出房,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君攔入懷中,文君慌的推開起立,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環說了幾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
於是文君取把酒壺,從羅子富、王蓮生敬起,敬至賴公子,將酒杯送上賴公子唇邊,賴公子一口吸干。文君再敬一杯,說是成雙,賴公子也幹了。文君才退下歸坐。
賴公子被文君挑逗動火,顧不得看戲,掇轉屁股,緊對文君嘻開嘴笑,惟不敢動手動腳。文君故意打情罵悄,以示親密。羅子富、王蓮生皆為詫異。幫閑的更沒見識,只道文君傾心巴結,信而不疑。
少頃,忽然有個外場高聲向內說:「叫局。」娘姨即高聲問:「陸里嗄?」外場說:「老旗昌。」娘姨轉身向文君道:「難末好哉!三個局還勿曾去,老旗昌咿來叫哉!」文君道:「俚哚老旗昌吃酒,生來要天亮哚,晚點也無啥。」娘姨高聲回說道:「來末來個,再有三個局轉過來。」外場聲喏下去。
賴公子聽得明白,著了乾急,問文君:「耐真箇出局去?」文君道:「出局本阿有啥假個嗄?」賴公子面色似乎一沉;文君只做不知,復與賴公子悄悄的附耳說了幾句。賴公子復連連點頭,反催文君道:「價末耐早點去罷。」文君道:「正好,啥要緊嗄。」
俄延之間,外場提上燈籠,候於簾下,娘姨拎出琵琶、銀水煙筒交代外場。賴公子再催一遍,文君嗔道:「啥要緊嗄,耐阿是來浪討厭我?」賴公子滿心鶻突,欲去近身掏摸,卻恐觸怒不美。文君臨行,仍與賴公子悄悄的附耳說了幾句,賴公子仍連連點頭。這些幫閘門客眼睜睜看著姚文君飄然竟去。羅子富、王蓮生始知文君用計脫身,不勝佩服。
賴公子並不介意,吃酒看戲,餘興未闌。卻有幾個門客攢聚一處,切切議論;一會推出一個上前請問賴公子:緣何放走姚文君?賴公子回說:「我自己叫他去,你不要管。』門客無言而退。
羅子富、王蓮生等上到后四道菜,約會興辭。賴公子不解迎送,聽憑自便。兩人聯步下樓,分手上轎。王蓮生自歸五馬路公館。羅子富獨往尚仁里黃翠鳳家,大姐小阿寶引進樓上房間。黃翠鳳、黃金鳳皆出局未回,只有黃珠鳳扭捏來陪。
俄而老鴇黃二姐上樓廝見,與羅子富說說閑話,頗不寂寞。黃二姐因問子富道:「翠鳳要贖身哉呀,阿曾搭羅老爺說?」子富道:「說末說起歇,好像勿成功。」黃二姐道:「勿是個勿成功。俚哚自家贖身,要末勿說,說仔出來,再有啥勿成功?阿是我匆許俚贖?我是要俚做生意,勿是要俚個人。倘然俚贖身勿成功,生來生意也匆高興搭我做,阿是讓俚贖個好?」子富道:「價末俚為啥說勿成功?」黃二姐嘆口氣道:「勿是我要說俚,翠鳳個人調皮匆過!倪開個把勢,買得來討人才不過七八歲,養到仔十六歲末做生意,吃著費用倒(要勿)去說俚,樣式樣才要教撥俚末俚好會。羅老爺,耐說要費幾花心血保?價末生意倒也難說。倘然生意勿好,豁脫子本錢,再要白費心,故也無法子個事體。真真要運道末到哉,人末沖場也無啥,難末生意剛剛好點起來。比方有十個討人,九個勿會做生意,單有一個生意蠻好,價末一徑下來幾花本錢生來才要俚一乾子做出來個哉(口宛)。羅老爺阿對?難故歇翠鳳要贖身,俚倒搭我說,進來個身價一百塊洋錢,就加仔十倍不過一千(口宛)。羅老爺,耐說阿好拿進來個身價來比?」子富道:「俚末說一千,耐要俚幾花嗄?」黃二姐道:「我末自家良心天地,到茶館里教眾人去斷末哉。俚一節工夫,單是局帳要做千把哚。客人辦個物事,撥俚個零用洋錢才匆算,俚就拿仔三千身價撥我,也不過一年個局帳洋錢。俚出去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哚。羅老爺阿對?」
子富尋思半晌不語,珠鳳乘間掩在靠壁高椅上打瞌銑。黃二姐一眼睃見,隨手橫撻過去。珠鳳「撲」的一交,伏身跌下,竟沒有醒,兩手還向樓板上胡抓亂摸。子富笑問:「做啥?」連問兩遍,珠鳳掙出一句道:「奮脫哉呀!」黃二姐一手拎起來,狠狠的再撻一下,道:「沓脫仔耐個魂靈哉囗!」這一下才把珠鳳撻醒,立定腳,做嘴做臉,侍於一傍。
黃二姐又向子富說道:「就像珠鳳個樣式,白撥飯俚吃!阿好做生意?有啥人要俚?原是一百也讓俚去末哉(口宛)。阿好說翠鳳贖身末幾花哚,珠鳳倒也少匆來?」子富道:「上海灘浪倌人身價,三千也有,一千也有,無撥一定個規矩。我說耐末推扳點,我末幫貼點,大家湊攏來,成功仔,總算是一樁好事體。」黃二姐道:「羅老爺說得勿差,我也匆是定歸要俚三千。翠鳳自家先說個多花猛捫閑話,我阿好說啥?」
子富胸中籌畫一番,欲趁此時說定數目,以成其事。恰好黃翠鳳、黃金鳳同台出局而回,子富便縮住嘴。黃二姐亦訕訕的告辭歸寢。
翠鳳跨進房門,就問珠鳳:「阿是來浪打瞌銑?」珠鳳說:「勿曾。」翠鳳拉他面向檯燈試驗,道:「耐看兩隻眼睛,倒勿是打瞌統?」珠鳳道:「我一徑來里聽無(女每)講閑話,陸里困嗄!」翠鳳不信,轉問子富。子富道:「無(女每)打過歇個哉,耐就噥噥罷,管俚做啥?」翠鳳怒其虛誑,作色要打,卻為子富勸說在先,暫時忍耐。子富忙喝珠鳳退去。翠鳳乃脫下出局衣裳,換上一件家常馬甲。金鳳也脫換了過來,叫聲「姐夫」,坐定。
子富愛將黃二姐所說身價云云,縷述綦詳。翠鳳鼻子里哼了一聲,答道:「耐看末哉,一個人做仔老鴇,俚個心定歸狠得野哚!無(女每)先起頭是娘姨呀,就拿個帶擋洋錢買仔倪幾個討人,陸里有幾花本錢圓單是我一乾子,五年生意末,做仔二萬多,才是俚個(口宛)。故歇衣裳、頭面、家生,再有萬把,我阿能夠帶得去?俚倒再要我三千!」說到這裡,又哼了兩聲,道:「三千也無啥稀奇,耐有本事末拿得去!」
子富再將自己回答黃二姐云云,並為詳述。翠鳳一聽,發嗔道:「啥人要耐幫貼嗄?我贖身末有我個道理,耐去瞎說個多花啥!」子富不意遭此搶白,」只是訕笑。金鳳見說的正事,也不敢搭嘴。翠鳳重複叮囑子富道:「難(要勿)去搭無(女每)多說多話。無(女每)個人,依仔俚倒勿好!」
子富應諾,因而想起姚文君來,笑向翠鳳道:「姚文君個人倒有點像耐。」翠鳳道:「姚文君末陸里像我?我說癩頭黿怕人勢勢。文君勿做也無啥,勿該應拿『空心湯糰』撥俚吃。就算耐到仔老旗昌勿轉去,明朝再有啥法子?」子富聽說得有理,轉為文君擔憂,道:「勿差呀,難末文君要吃虧哉!」金鳳在旁笑道:「姐夫做啥嗄,阿姐(要勿)耐說末,耐去瞎說。姚文君吃虧勿吃虧,等俚歇末哉,要姐夫發極!」子富方笑而丟開。一宿晚景少敘。
十一日近午時候,翠鳳、金鳳並於當中間自下梳頭。子富獨在房中,覺得精神欠爽,意欲吸口鴉片煙,親自燒成一枚夾生的煙泡,裝上槍去脫落下來,終不得吸。適值黃二姐進來看見,上前接過簽子,替子富另燒一口,為此對躺在煙榻上,切切私議。
黃二姐先問夜來幫貼之說,子富遂告訴他翠鳳之意堅不可奪,不惟不肯加增,並且不許幫貼。黃二姐低聲道:「翠鳳總歸是猛捫閑話!照翠鳳個樣式,我有點氣匆過!心想就是三千末,倒也勿撥俚贖得去。難故歇說末說仔一泡哉,羅老爺肯幫貼點,故是再好也匆有。我就請耐羅老爺吩咐一聲,該應幾花,我總依耐羅老爺。」子富著實躊躇,道:「勿然是也無啥,難俚說仔(要勿)我幫貼,我倒間架哉!勿曾懂俚啥個意思。」黃二姐道:「故末是翠鳳個調皮哉囗!俚自家要贖身,阿有啥幫貼撥俚倒說是勿要個嗄?俚嘴裡說勿要,心裡來浪要。要耐羅老爺幫貼仔,難末俚出去幾花用場,再要耐羅老爺照應點,阿是實概意思?」
子富尋思此說倒亦的確,莽莽撞撞徑和黃二姐背地議定,二千身價,幫貼一半。黃二姐大喜過望,連裝三口鴉片煙。子富吸的夠了,黃二姐乃怞身出房。
第四十四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