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齊韻叟摯蘇冠香同至大觀樓上,適值高亞白、姚文君都在尹痴鴛房間里,大家廝見。高亞白手中正拿了一本薄薄的草訂書籍要看。齊韻叟見其書面簽題,知為小贊所做時文試帖,特來請教於尹痴鴛的。韻叟因問痴鴛道:「近來阿有進境?」痴鴛道:「還算無啥,有點內心。」亞白道:「耐拿個《穢史外編》一淘去教會仔俚,(要勿)說有內心連外心也有哉。」大家笑了。
痴鴛忽向韻叟道:「耐昨日勸我個閑話,佩服之至。別人以綺語相戒,才是隔靴搔癢;耐末對症發葯,賽過心肝五臟一塌括仔撥耐說仔出來。」韻叟道:「我看耐《穢史》倒勿覺著啥綺語,好像一種抑塞磊落之氣,充塞於字裡行間,所以有此一說。」亞白道:「痴鴛文章就來里綺語浪用個苦功,撥俚鑽出仔頭來。以綺語相戒,此其人可謂不知痴鴛,並不知綺語。」大家又笑了。
這裡說笑,那邊姚文君也說得眉飛色舞,心花怒開。蘇冠香怔怔呆聽,僅偶然趁口而已。韻叟聽講的是碰和情事,遂喚文君道:「素蘭來浪碰和呀,耐高興末去囗。」文君道:「俚哚定歸勿是碰和!要碰和,阿有啥勿來喊我個嗄?」韻叟道:「耐碰和阿是好手?」文君嘻著嘴笑。冠香接說道:「俚打個牌凶煞哚,就是個琪官同俚差勿多。倪總歸要輸撥俚。」亞白道:「說俚凶也匆見得囗。」文君道:「倪陸里會凶嗄!凶個人可惜打差仔個牌。」亞白道:「前日天個牌,我匆曾打差,摸勿起真生活。」文君-地起立,嚷道:「耐說勿曾打差,拿牌來大家看。」說著,轉問痴鴛:「耐副牌囗?」痴鴛慌忙攔道:「好哉,(要勿)看哉,耐總無撥差末哉。」
文君那裡肯依?竟自動手開櫥,搜尋牌盒。痴鴛撒個謊道:「櫥里陸里有牌?撥琪官借得去,一徑勿曾還(口宛)。」文君沒法,回身屹立當面,還指天劃地數說亞白手中若干張牌,所差某張,應打某張,一一數說出來,請大家公斷。韻叟、冠香只是笑,痴鴛顰蹙道:「面孔阿要點嗄?勿是相打就是相罵。我末該倒運,剛剛住個對過房間,撥俚供兩家頭哚煞。」亞白也只是笑。文君冷冷答道:「耐自家阿曉得厭氣?說來說去兩聲閑話,大家才聽過歇,再有啥新鮮點說說倪聽囗?」幾句倒堵住了痴鴛的嘴,沒得回言。亞白不禁撫掌大笑。韻叟想些別樣閑話搭訕開去,文君辦就放下不提。
消停一會,月出東方,漸漸高至樹抄,大家皆有些倦意,韻叟、冠香始起告行。痴鴛送出房門,亞白、文君順路回房,直送至樓門口而別。韻叟仍攜了冠香的手,緩緩踅下大觀樓,重過九曲平橋,望那梨花院落中燈光依然大亮,惟逼著外面月色,淡而不紅。
冠香復攛掇韻叟道:「倪去看看俚哚阿是碰和。」韻叟道:「耐啥要緊得來,明朝問素蘭好哉。」冠香不好再強,同出花園,歸於內院,相與就寢無話。
次日辰刻,韻叟起身,外面傳報華老爺來。韻叟徑往花園,請華鐵眉在拜月房櫳相見。韻叟先嘲笑道:「今朝撥我猜著,該應是耐先到。」鐵眉似乎不好意思。韻叟顧令管家快請孫素蘭先生。須臾,陶玉甫、朱淑人、高亞白、尹痴鴛及李浣芳、周雙玉、姚文君、蘇冠香、孫素蘭四路俱集,華鐵眉一概躬身延接。
孫素蘭輕輕叫聲「華老爺」,問:「昨日忙,身里向阿好?」鐵眉道:「無啥,還好。昨日舒齊仔,要想到該搭來張張耐,碰著仔耐大姐,難末勿曾來,就交代俚一打香檳酒帶轉去,阿曾收到?」素蘭道:「謝謝耐,一打陸里吃得完!分一半送撥仔人哉。」
尹痴鴛背地指向朱淑人,悄悄笑道:「耐看俚哚兩家頭,客氣得來!好像長遠勿看見。」高亞白聽見,也悄悄笑道:「自有多花描畫勿出一副功架,也匆是個客氣。」大家掩口胡盧而笑。
華鐵眉、孫素蘭相離雖遠,知道笑他兩個,趕即緘口。齊韻叟惋惜道:「剛剛有點意思,一笑末咿勿響哉。」大家越發笑出聲來。華鐵眉裝做不知,搭訕道:「痴鴛先生,兩位令翠囗?」尹痴鴛帶笑答道:「勿曾到。」
一語未終,早見陶雲甫挈著覃麗娟、張秀英,朱藹人挈著林翠芬、林素芬來了。大家迎見,更不寒暄。朱藹人袖出一封書信,業經拆開,奉與齊韻叟。韻叟看那封面,系湯嘯庵自杭州寄回給藹人的,信內大略寫著:「黎篆鴻既允親事,特請李鶴汀、於老德為媒,約定二十晚間同乘小火輪船,行一晝夜可以抵滬,一切面議。惟乾宅亦須添請一媒為要」云云。韻叟閱竟放下,問道:「請個啥人囗?」藹人道:「就請仔雲甫。」韻叟道:「我最喜歡做媒人,耐倒勿請我。」陶雲甫道:「耐起先就做過個媒人哉,故歇挨耐勿著。」說得大家皆笑。
獨朱淑人一呆,逡巡近案,從側里偷覷那封信,僅得一言半句,已被其兄藹人收藏。淑人心中忐忑亂跳,臉上卻不露分毫,仍逡巡退歸原座,復膜過眼去偷覷同雙玉,似覺不甚理會,才放了些心。
接著管家又報說:「葛二少爺來。」只見葛仲英摯著吳雪吞併衛霞仙,相偕並至。齊韻叟詫異道:「阿是耐帶仔霞仙一淘來?」葛仲英道:「勿是,就園門口碰著個霞仙。」韻叟自知一時誤會,隨令管家快請馬師爺。尹痴鴛向韻叟道:「耐喜歡做媒人末,俚哚倪子要養快哉,耐為啥勿替俚哚做?」陶雲甫搶說道:「俚哚用勿著媒人,自家勿聲勿響,就房間里點仔對大蜡燭拜個堂。我倒吃著個喜酒。」大家大笑鬨堂。
蘇冠香上前拉著齊韻叟問道:「耐阿曉得,昨日夜頭素蘭先生勿是碰和末,做個啥?」韻叟道:「勿曾問俚。」冠香道:「我倒問過哉,也來沒房間里點仔對大蜡燭拜個堂呀。」韻叟不勝錯愕。孫素蘭遂將三人結拜姊妹之事,縷述分明。韻叟道:「拜姊妹倒無啥,為啥單是三個人拜嗄?要拜末一淘拜,我來做個盟主。昨日夜頭勿算,今朝先生、小姐才到齊仔,一淘再拜個姊妹,阿好?」孫素蘭默然,蘇冠香咬著指頭要笑,其餘皆不在意。
韻叟即命小青去喊琪官、瑤官。高亞白向韻叟道:「難末耐個生意到哉,起勁得來!連搭仔做媒人也(要勿)做哉。」韻叟道:「『我有停生意末,耐要做生活哉(口宛)。耐末替我做篇四六序文,就說個拜姊妹話頭。序文之後,開列同盟姓名,各人立一段小傳,詳載年貌籍貫,父母存沒,啥人相好末就是啥人做。蘇冠香同琪官、瑤官三個人,我做末哉。名之曰『海上群芳譜』,公議以為如何?」大家無不遵教。
韻叟當命小贊準備文房四寶聽用,亞自便打起腹稿來。恰好外邊史天然挈著趙二寶進來,裡邊馬龍池及琪官、瑤官出來,與現在眾人大會於拜月房櫳。眾人爭前訴說如何拜姊妹,如何做小傳,史天然、馬龍池皆道:「故是應得效勞。」於是大家各取筆硯,一揮而就。不及一點鐘工夫,不但小傳齊全,連高亞自四六序文亦皆脫稿。齊韻叟托尹痴鴛約略過目,再發交小贊謄真。尹痴鴛向眾人道:「倒有點意劇亞白個序文末,生峭古奧,沉博奇麗,勿必說哉。就是小傳也可觀:琪、瑤、素、翠末是合傳體,趙、張兩傳末參互成文,李浣芳傳中以李漱芳作柱,蘇冠香傳中雖不及諸姊而諸姊自見;其餘或紀言,或敘事,或以議論出之,真真五花八門,無美不備。」大家聽了欣然,齊韻叟益覺高興。
其時已交午牌,當值管家調排桌椅。瑤官乘隙暗拉琪官踅出廊下,問道:「大人教倪一淘拜姊妹,阿要拜嗄?」琪官道:「大人說末生來依俚,就一淘拜拜也無啥要緊。」瑤官道:「價末倪三個人拜個倒勿算?」琪官道:「耐末要纏煞哉,啥勿算嗄?倪三個人為仔要好,拜個姊妹,拜仔也不過要好點。故歇大人教倪拜,要好勿要好,倪自家主意,大人勿好管倪個(口宛)。」
瑤官渙然冰釋,頷首無言。聽得裡面坐席,兩人原暗地捱身進簾,掩過一邊。不想齊韻叟特命琪官、瑤官一同入席,坐列蘇冠香肩下。琪官、瑤官當著眾人面前,斂手低頭,殊形局促。
酒過三巡,食供兩套,齊韻叟乃向史天然道:「耐該埭到上海,帶仔幾花物事來,無撥一點用場,我要耐一樣好物事,耐定歸勿送撥我。故歇搭耐餞行哉,再客氣仔勿著杠哉,耐阿肯送點撥我?」天然大驚,問:「啥物事嗄?」韻叟呵呵笑道:「我要耐肚皮里個物事。耐趙二寶搭倒還有副對子做撥俚,我末連對子才無投,阿是欺人太甚?」天然恍然悟道:「我為仔四壁琳-,無從著筆。難年伯要我獻醜,也無法子,緩日呈教末哉。」韻叟拱手道謝。
華鐵眉因問餞行之說,天然說:「接著個家信,月底要轉去一埭。」鐵眉道:「倪也要餞行哉(口宛)。」韻叟道:「耐要餞行末,同葛仲英搭仔個姘頭,索性訂期廿七,就來里該搭,阿是蠻好?」鐵眉道:「再早點也無啥。」韻叟道:「早點無撥空。從明朝到廿四,大家才有點事體。廿五末高、尹餞行,廿六末陶、朱餞行,耐同仲英只好廿七個哉。」鐵眉就招呼仲英約定,天然亦拱手道謝。
適小贊將謄真的《海上群芳譜》呈上齊韻叟看了。韻叟遂令管家傳諭,志正堂中安排香案;又令小贊齎這《群芳譜》四座傳觀。葛仲英看是一筆《靈飛經》小楷,妍秀可愛,把小贊打量一眼。高亞白油笑道:「耐(要勿)看輕仔俚,俚個銜頭叫『贊禮佳兒』,『茂才高弟』。」尹痴鴛叉口道:「耐末喜歡撥人罵兩聲,為啥要帶累我?」小贊在傍「嗤」的失笑,仲英一些不懂。痴鴛分說道:「俚是贊禮個倪子,人才叫俚『小贊』。時常做點詩文請教我,亞白就同俚打岔,出個對於教俚對,說是『贊禮佳兒』。俚對匆出,亞白就說:『我替耐對仔罷,「茂才高弟」阿是蠻好個絕對?』」仲英朗念一遍,道:「真箇對得好!」
小贊接取《群芳譜》,送往別桌上去。痴鴛悄向仲英耳邊說道:「耐看俚年紀末輕,壞得野哚!俚個爺問俚:『高老爺個對子為啥勿對?』俚說:『我對個哉,為仔尹老爺一淘來浪,勿曾說。』問俚:『對個啥?』俚說:『對「尚書清客」。』」仲英大笑道:「為啥勿說『狎客』囗?索性罵得爽快點哉(口宛)。」亞白、痴鴛共笑一陣。
席間上到后四道菜,管家準備雞缸杯更換。大家止住,都欲留量,以待晚間暢飲。齊韻叟不復相強,用飯散席。
於是齊韻叟聲言,請眾姊妹團拜,請諸位老爺監盟。眾人一笑遵命,各率相好由拜月房櫳來到志正常。只見堂前一桁湘簾高高吊起;堂中燭焰雙輝,香煙直上;地下鋪著一片大紅氈毯。眾人散立兩傍,監視行禮。小贊在下唱名,眾姊妹按齒排班,雁行站定,一齊朝上拜了四拜,又轉身對面拜了四拜。禮畢,各照所定輩行,互相稱喚。衛霞仙廿三歲,最長,是為「大阿姐」;李浣芳十二歲,最幼,是為「十四株」。其餘不能盡記,但呼某姊某妹,系之以名而已。
齊韻叟歡喜無限。諄囑眾姊妹,此後皆當和睦,毋忘今日之盟。眾姊妹含笑唯唯,跟隨眾人,踅下志正堂來。恰有一匹小小棗騮馬,帶著鞍轡,散放高台下吃草。姚文君自逞其技,竟跑過去親手帶住,聳身騎上,就這箭道中跑個趟子,眾人四分五落看他跑。
琪官看罷轉身,不見了齊韻叟,四面找尋。見韻叟獨自一個大踱西行,琪官暗地拉了瑤官,撇下眾人,緊步趕上,跟在後面。
韻叟並未覺著,只顧望拜月房櫳一路上踱去。踱至山坡之下,突然刺斜里閃過一個人,躡手躡腳鑽入竹樹叢中。韻叟道是朱淑人捕促織兒,也躡手躡腳的趕上,要去嚇他作耍。比到跟前,方看清后形,竟是小贊在那裡做手勢,好似向人央求樣子。韻叟止步,揚聲咳嗽。小贊嚇得面如土色,垂手侍側,不則一聲。韻叟問:「再有個啥人?」小贊吶吶答道:「無撥啥人來里(口宛)。」瑤官在後面,用手指道:「哪,哪!」韻叟不提防,也吃一嚇。琪官急丟個眼色與瑤官,叫他莫說。韻叟卻又盤問瑤官:「說啥?」瑤官不得已,仍用手指了一指。韻叟再回頭望前面時,果然影影綽綽,一個人已穿花度柳而去。
韻叟喝退了小贊,帶著琪官、瑤官抬級登坡。這山坡正當拜月房櫳之背,滿山上種的桂樹,交柯接干,蓊翳蔥蘢,中間蓋著三間小小船屋,顏曰「眠香塢」。韻叟踱進內艙,據坐胡床,盤問瑤官:「看見個啥人?」瑤官不答,眼望琪官。韻叟即轉問琪官,琪官道:「倪也匆曾看清爽。」韻叟咳了一聲,道:「我問耐末,再有啥勿好說個閑話?」琪官道:「勿是倪花園裡個人,等俚歇末哉。」
韻叟略想一想,遂置不究,復笑問道:「我來個辰光,大家來浪看跑馬,才勿覺著。耐兩家頭啥辰光跟得來?」瑤官道:「阿是大人也匆曾覺著?倪是一徑跟來浪。」琪官道:「耐末要緊看仔前頭哉,陸里曉得倪后底也來里看耐。」韻叟道:「耐后底阿去看看,常恐再有啥人跟來浪。」瑤官道:「難是無撥啥人個哉。」琪官道:「要末不過冠香。」
瑤官見說,真箇出門去看。韻叟亦即起立,笑挽琪官的手,道:「倪到拜月房找去。」舉步將行,忽聞門外瑤官高聲報說:「朱五少爺來。」韻叟詫異得緊,抬頭望外,果然朱淑人獨自一個,翩翩然來。韻叟請其登榻對坐,良久默然。韻叟搭訕問道:「聽說前日捉著一隻『無敵將軍』,阿有價事?」淑人含糊答應,並未接說下去。
又良久,淑人面色微紅,轉睞偷盼,似有欲言不言光景。韻叟摸不著頭腦,顧令琪官喊茶。琪官會意,拉同瑤官退出門外,單剩韻娶、淑人在眠香塢中。
第五十三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