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君收回目光,低低念道,伸手彈了彈衣上並不存在的塵埃。
結界金光黯淡,瞬間出現一個巨大的裂縫
海妖見狀,源源不斷湧過來,想趁機鑽入結界裡去。
淵風攔住眾妖,喊:“霽月,去開第二道結界。”
霽月眉頭緊鎖,聞言立即行動。
洞庭君負手,又念:“滄浪之水濁,可以濯我足。”
海上陡然升起巨浪,天地變色,雨水倒轉,蘊含澎湃之力的浪潮拍打在結界之上。
固若金湯的結界便如紙一般,被轟擊出一個巨大的窟窿。
懷柏身形飄忽,早在妖族衝去時,守在窟窿前。
雲中飲血,鋒芒更盛,一人一劍對戰百萬妖軍,絲毫不露下風。
她仍有余力,不禁回頭望一眼,見佩玉站在人群裡,並未輕舉妄動,長舒一口氣,雲中轉動,熠熠似天際飛星,割倒一大片海妖。
洞庭君負手在雲間漫步,口中念起上古歌謠,神情憂鬱。
廣袖微擺,身上帶著上古的優雅與神秘,似天地間迷離的水汽雲煙。
蛟王在空中喊:“洞庭君,你在想什麽!快放我們進去殺個痛快!”
洞庭君好似如夢初醒,無視妖王暴怒,笑眼望向佩玉,朝她走來。
佩玉凜然無懼,無雙微微顫動,刀上血線越發妖異。
剪雲砂銀袍飄揚,玉簫轉動,“找一個小輩算什麽本事?”
她擋在佩玉身前,正如前世擋在歲寒的身前。
佩玉看著她纖細的背影,眼神複雜。
洞庭君纖眉微蹙,“千寒宮不是一向避世的嗎?”
剪雲砂默不作聲,手中玉簫如電,刺向洞庭君眉間。洞庭君足尖微點,如蜻蜓點水,掠開數丈。
兩位元嬰大能隻手翻動風雲,日月變色,海水倒灌,山川搖晃。
一眾修士在這等威壓下神魂顫栗,冷汗涔涔,好在有淵風暗自放出靈氣保護,才讓他們不至於元神受損。
懷柏偏頭,淵風面白如紙,緊繃著嘴角,長劍翻轉,逼開蛟龍王鋒利的爪子。
她以前隻覺淵風迂腐可笑,肚量狹小,可相識後卻發現這人身上也有值得欽佩之處。可懷柏還是不明白——
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妖怪?
放著好好的妖王不做,非要跑到東海來當一個聖人。為了身後一群人類修士,對同為妖族的妖怪們拔劍相向。
聖人要高居雲端,俯仰無愧,而妖怪生來縱情肆意,不拘禮法,這豈不是與她的本性相違。
懷柏足尖一點,雲中脫手而出,千萬道劍氣穿梭如網,明亮似月光,無處不在,無處可逃。
岸上的妖物連聲慘叫都未發出便化作血水,粘稠的血液混在雨水裡,染紅大片海水。
淵風得以緩口氣,感激地看向她。
懷柏笑笑,衣袂飄揚,劍光雪亮,在黯淡的天色裡,就像象征希望的光。
結界之中,洞庭君雙指夾住玉簫,歪頭道:“還差了一點呢。”
她的眼波渺渺,流轉間帶點微藍的光,一雙纖纖玉手白嫩素淨,看上去是閨閣女子的手,荏弱又無力。
然而可斷金玉的玉簫上卻出現許多細碎的裂縫。
剪雲砂面色如冰,正僵持之際,一道雪白的刀光劃過天際,像一彎冷月,朝洞庭君劈來。
洞庭君並未放在心上,深黑魔氣擋在她身前,便如披上層厚厚護甲。
然而長刀劃過魔氣,劈裡啪啦摩擦出一串明亮的火花,無雙穿過魔甲,直劈而下。
洞庭君放開手,疾退數步,一縷烏黑的發與藍色的袖角被刀氣波及,悠悠飄下。
佩玉跳了出來,垂著眉眼,白衣似雪。
剪雲砂來不及多想,斥道:“你瘋了嗎?你才築基!快退回去!”
佩玉默不作聲,朝洞庭君舉起了刀。
“真是有趣。”洞庭君笑眼彎著,抬手摸了摸切斷的鬢發,“築基嗎?有趣。”
柳環顧手執雙劍,站在佩玉身側,“我來助你。”
剪雲砂氣得眼睛發紅,“你們兩個連金丹都未結,退下!”長袖一揚,真氣如海浪滔天,想把她們送回去。
佩玉忽然一躍而起,刀光寒冽,鋪天蓋地,將藍衣女子包圍。
洞庭君嘴角彎了彎,“可惜,還是螻蟻。”
築基圓滿對上元嬰圓滿,聽上去如天方夜譚,似以卵擊石。
洞庭君負著手,步履微動,裙裾飄揚。
佩玉速度奇快,長刀破風,裹挾驚雷,瞬息之間她們便交手數百招。
剪雲砂面色震驚,以前隻當佩玉是小輩第一人,現在看來,便是金丹修士,也鮮有能同她匹敵者。若她化神會有多強?剪雲砂無法想象。
懷柏余光瞥見此景,心急如焚,雲中一揚,震退密密麻麻的妖族,跳入結界裡,朝剪雲砂喊:“你去替我。”
說著,長劍如龍,青衣翩躚,直逼洞庭君。
剪雲砂氣得發顫,“你金丹,我元嬰,你讓我走?”
懷柏回頭,眼中殺氣充盈,一片赤紅,“快去!”
這樣的眼神讓剪雲砂不由後退幾步,竟放下素日恩怨,乖乖跑到窟窿處,接替懷柏的位置。
刀劍合璧,遠處之人抬頭望去,看不清她們身影,只見到迷蒙的水汽。
無處不在,暗影幢幢,殺機重重。
劍影與刀光爍爍熠熠,勝過日月之輝,將雲間照得如霜如雪。
可惜淵風力有未逮,忽地身形一晃,蛟龍王碩大的爪子在她肩頭刮過,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這一空隙被抓住,無邊無際的海妖從縫隙湧進,與修士們搏殺。
“師尊!”遊煙翠顫聲喚道。
聖人莊之下升起七道明亮的白光,破開翻滾的烏雲,有如天上七星。
霽月升起第二道結界,喊:“眾人退至結界中。”
修士們如見希望,瘋狂地逃竄其中,哪裡還顧得上什麽風度修養。
幾個年輕弟子企圖維護秩序,被驚慌的散修用流光擊中,身形一晃,眼看就要跌下雲端。
遊煙翠扶住他們,送他們回白光旁。
霽月走過去,出言阻止:“進來吧。”
遊煙翠對她對視,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悲涼,“師尊還在外面。”
她抬起頭,淵風的身影被群妖吞沒,偶爾能窺見染血的素衣與長劍。遊煙翠的唇顫了顫,固執地說:“師尊還在外面。”
霽月緩緩松開手,“小心。”
遊煙翠點了點頭。
霽月眸中掠過一抹水光,如果可能,她也想同師妹一起上陣,但她是聖人莊的大師姐,她不能……
七道白柱的光華連成一片,七星結界,成。
幾門中修為有成的弟子皆在結界外廝殺,墨門之人雖與聖人莊有隙,但無一人退至結界中,機關連響,斬殺無數水族。天心法袍閃爍,佛光護體,金剛杵上血肉斑駁。還有一些平日籍籍無名的散修,也在此刻伸出援手。
留在結界裡的,多是一些不敢對敵的散修,還有七城的毫無修為百姓。
霽月安排弟子布置陣法,救治傷員,同時掩護百姓們都撤入防禦最嚴密的天樞城中。
正當她忙作一團之時,幾個散修圍住了她,道:“快把結界撤下,讓我們出去!”
結界如堡壘般,擋住了妖魔,卻也圍住了修士們。
霽月握緊手中星盤,搖頭,“不行。”
若結界撤下,修士自然可以禦劍而逃,凡人又怎麽跑得過這些凶悍的妖族?
一個散修道:“那你放個小口子,就讓我們出去好嗎?”
霽月彎腰替傷員療傷,“此法不通,恕難從命。”
那人聞言勃然,“我可是來你東海做客的!這就是你們對待客人的態度嗎?”
另外一人添道:“我們只是要出去而已,你若不肯,別怪我們在結界上鑿出一個洞,到時候進來的是人是妖,我可不知道!”
霽月抿唇,“那就請吧。”
那人氣衝衝地走上城牆,流光擊打,結界絲毫無損,反而把他震出一口血。
他氣不過,又看見霽月輕視的眼神,於是揮手,聯合其他一些同樣心思的散修,想一齊破開結界。
生死面前,臉面也沒什麽重要。一行人浩浩湯湯走到結界前,法器溢出光芒,好像天上星點,照得他們神情猙獰可笑。
霽月眼中殺氣一閃,飛雪弓彎成滿月。
弓箭未發,幾道紅影躥出,那群人登時人仰馬翻,哀聲不斷。
霽月茫然地放下弓,幾隻小狐狸身形靈活,牙尖齒利,把這些貪生怕死之徒咬得鮮血淋漓。
散修們回過神,紛紛施訣做法,小狐狸們連忙躲在霽月身後,變成美人模樣,朝他們齜牙咧嘴。
“你們……”霽月心下駭然。
這些狐妖竟都是見賢閣中的侍女。
“霽月姐姐,放我們出去,我們要去救老祖!”小桃紅握緊拳,說道。
那些女孩子嘰嘰喳喳地附和,“是呀是呀,放我們出去,放我們出去。”
“好啊,原來你們聖人莊自己藏汙納垢!”最先提出要撤下七星結界的符修整個手掌被咬穿,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血,“霽月,你要給我們一個解釋!”
結界中本的散修本多是貪生怕死,聞言也紛紛道:“你們是不是早已妖族勾結在一起?”
“聖人莊要給我們一個解釋!”
霽月沉著臉,彎弓,飛箭如電,擦著那為首喧嘩之人的脖子飛過。
那人也已結丹,自以為無懼這個所謂大師姐,結果對著飛來的弓箭,半點反抗也不能。
他也終於明白雙方實力的懸殊。
霽月揚弓,“解釋?打得過我,再來要解釋!”
轟隆一聲,八爪大王的觸手狠狠打在七星結界之上,地動山搖,狂風卷起。
自洞庭君出現後,這些水族們實力似乎變得更強,也更加弑殺易怒,八爪大王長嚎一聲,從海中現出整個身子,如大山般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些叫囂不已的人突然沉默了,慘白著臉,抬頭看巨大的妖王。
蛟王也突然像瘋了一般,不顧身上傷勢攻擊著七星結界。
淵風傷重難支,剪雲砂無法牽製兩個妖王,一不小心,蛟王猛地衝來,巨大又尖利的爪子撕扯著結界,血流如注也渾然不顧。
七星的光芒將它逼退,但結界之上,也出現一條小小的裂縫。
霽月守著裂縫,將妄想從此進入的妖怪一一斬下。“你們還要出去嗎?”她冷聲問。
那些人低下頭,唯有符修緊盯著自己殘廢的手掌,眼露凶光。
“姐姐,我們要去救老祖!”小桃紅說完,突然從裂口衝進了結界外,十幾隻赤紅狐狸也跟她而去。
霽月阻止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跑入妖潮之中。
“看吧,這就是人呐。”洞庭君笑意嫣然,“不該死嗎?”
佩玉早注意到城中之況,可惜被洞庭君牽製,無法抽身。
懷柏劍勢更凌厲,道:“人不人關你屁事!你個魔頭知道什麽?人裡有這種敗類,那七城的百姓都是敗類嗎?他們活該陪葬嗎?你這種什麽都不懂,只知道作惡,嘲諷人性的魔才最該死!”
幾隻小狐狸循著本能,一邊揮爪,一邊往淵風處匯合。
淵風一身浴血,神智渾渾噩噩,手撐著劍,半跪在地上。她本不至於此,但先前為保護眾人,耗去了太多靈氣。
一隻蟹妖揮舞著鉗子,朝她脆弱的脖頸剪下,邊哈哈大笑,“淵風這條命是我的了!”
“老祖小心!”小桃紅大喊,四肢蹬得飛快,漂亮的皮毛染上血汙也不顧了,可惜距離實在太遠,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巨鉗揮舞。
正此緊急之時,一把長槍橫在蟹鉗之中。
浴火一挑,蟹妖的身子頓時裂成數段,掉到海中。
遊煙翠背起昏昏沉沉的淵風,道:“師尊,我來了。”
淵風問:“彩雲?”她蒼白的唇還帶著血,卻輕輕勾了起來,不勝歡喜地說:“你終於肯喚我師尊啦。”
遊煙翠眼眶濕紅,浴火如遊龍,橫掃千妖,“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懂事……”
她與狐妖們匯合,聯手殺出一條血路,往七星結界移動,一直到裂縫前,正想進入時,一道流光打在她身上。
遊煙翠嘴角滲出血,不可置信地看向結界裡。
那符修舉著鮮血淋漓的手,呼喊道:“不能讓一隻妖孽進結界啊!”
霽月面露震驚,遊煙翠背後的女人不知何時變成一隻大狐狸,雪白的毛發染血,一小絡一小絡黏連在一起,八條尾巴無力地垂伏著。
遊煙翠似乎毫不意外,把狐狸小心抱在懷裡,眼瞳赤紅,顫抖著質問道:“她怎樣救人你們沒有看見嗎?你們都是瞎子嗎?”
“誰說你們是不是早勾結在一起?誰知道這是不是苦肉計?”
“妖孽怎麽能進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還有人涼涼看戲,“真沒想到,淵風居然是一隻妖怪。”
“放她們進來,”霽月喃喃,再次揚起手中長弓,道:“誰若敢攔,我……”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鮮血飆在閃著柔和白光的結界之上,一條斷臂跌落在地,蒼白而無血色的手緊緊握住雪白的弓箭。
偷襲的刀修只是想逼退她,沒想到此行能得手,頓時呆愣在原地。
東海的百姓震怒了,不再管什麽仙凡之別,眼睛赤紅,群情激奮,喊道:“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
“讓我們出去!我們要救聖人!我們要與聖人同存亡!”
面對暴怒的百姓,這些散修妄圖用術法將他們逼退。
可人們寧可身上添無數傷痕,也不肯退卻一步。
他們拿著鐵鍬,拿著菜刀,拿著鋤頭與扁擔,走往高高在上的修士,走往無邊無際的海妖。
“殺了他們!他們傷了聖人!傷了大師姐!”
散修們惶然無措,不得不飛上半空躲避人們的怒火。
但這些聲音離霽月已經很遠了。
她在心神慌亂間被砍斷一臂,劇痛襲來,血流如瀑。
她慢慢跪倒在地,頭卻沒有低下,竭力往上看去。世界似乎變成鮮紅一片,師妹的嘴唇張張合合,不知道在說什麽。
師尊是妖、師尊是妖……
霽月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是妖又有什麽關系?不該猶豫的……
遊煙翠猛地轉過身子,朝天空大喊:“你們不是想要我的命嗎?我給你們,來拿呀!”
蛟龍王獰笑,巨爪揮下,遊煙翠沒有反抗,閉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痛楚並未傳來,一條閃著金光的蛟筋自雲間垂下,纏住了蛟王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