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尺素早已是泣不成聲,盛濟雙目通紅,別開眼不忍去看。
刑台旁,低泣之聲縈繞不絕,崖下的海浪洶湧,也似在哀哭。
伏雲珠冷眼看著這一切,露出了諷刺的笑容。
這群人,居然在為了一隻惡貫滿盈的魔哭泣。可是……
她本以為看到佩玉伏誅,自己會走出那場噩夢,可為何此時,心中無半點復仇的快意,仍是陰雲重重,萬裡無光。
伏雲珠看向刑台,神情複雜。
少女白衣血染,氣息奄奄,命垂一線——她本是可以反抗的,為何要束手就擒呢?
為何不現出血魔本相,像三百年前的那樣,睥睨天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呢?
你明明是魔,裝什麽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她緊緊望著刑台,眼中出現的少女白衣翩然的身影,明澈乾淨的眼神——那與鳴鸞截然不同。
鳴鸞的眼睛,充斥著仇恨與惡意,仿佛裝著地獄。
而佩玉的眸子,總是濕潤明淨,像春日的碧水,柔軟極了。
是什麽讓地獄變得溫暖?
伏雲珠的目光落在那襲青衣上,怔怔地想,是因為她嗎?
是因為愛嗎?
懷中的軀體漸漸冰冷,懷柏怕她一睡不醒,顫聲道:“佩玉……”
佩玉本在渾噩之中,聽到師尊的聲音,強睜開了眼,只能望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懷柏低頭蹭了蹭她冰涼的臉,淚水與佩玉臉上的血混在一起,“你不要睡、先不要睡。”
佩玉定定看著她,竭力笑了笑,又湧出一口血腥。
她想說,師尊,不要哭,她不會死的。
只是天雷而已,她受過很多次了,她不會死的。
她這兩生,前世嘗盡流離,今生守的雲開,終於擁月入懷。
她還要與師尊桃李春風一杯酒,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何肯甘心赴死呢?
懷柏見她眼皮漸漸下沉,心驀地一慌,想起一事,“佩玉,你的歸元丹呢?”
那年試劍大比上,淵風贈她的歸元丹,本可以用來突破至化神,但它既是神藥,自然也有起死回生之效。
佩玉神智早已模糊,並未聽清她在說什麽。
懷柏從她身上翻出儲物囊,把歸元丹拿在手中,哺給了她。少女的唇冷如冰,帶著鐵鏽味,懷柏輕輕吻著,想讓她暖起來。
神藥化開,至清的靈氣從丹田升起,修補著佩玉殘破不堪的身體。
佩玉終於有了力氣,朝懷柏笑了下,“師尊……”
懷柏牽著她的手,含淚道:“不怕的,我陪著你。”
“不疼的……”佩玉抬起手,揩去懷柏的淚痕,沙啞著聲音說:“別哭了……”
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
懷柏親了親她的唇角,彎著眼睛,“不哭了,以後我們都不哭了,我們要笑,一直笑。”
佩玉歇了一會,斷斷續續地說:“師尊……我對不住你……”
懷柏忍住眼中熱淚,勉強笑著說:“是我對你不住,是這個天下對你不住,佩玉,你特別好,真的。”
於是佩玉也露出一個蒼白虛弱的笑,靜靜地望著懷柏,這張美人面,她看了許多年了,卻仍覺不夠,總是想著,多看一眼,看完一眼,又要多看一眼。
也許是因為在前生漫長的光陰中,思念了太久太久。
總是不夠,看不夠,愛不夠。
求得師徒之情,又想要獨寵厚愛,得到師尊獨寵,又渴慕一顆真心。
至昨夜魚水之歡後,她還想著日日夜夜與師尊歡好,永不分離。
佩玉想,自己真是個貪婪的人。
天空上忽然傳來一聲悲愴的龍鳴,青龍俯衝而下,靈光閃過,一人一妖出現在地上。
天心見刑台慘狀,垂頭低聲念了句佛號。
滄海疾步走過去,問:“大師兄,這是怎麽回事?”
趙簡一雙眼紅腫,緩緩搖了搖頭。
滄海又看向了寧宵,“道尊……”
寧宵神情複雜,沒有說話。
滄海舉步往前走,卻猛地聽人說——“那佩玉竟是鳴鸞,這麽多年,沒一個人發現嗎?”
什麽意思?滄海呆呆地看過去,“誰是鳴鸞?”
那人說:“孤山的佩玉啊,你看,她這不還在受天罰嘛,這麽多道雷,也不知造過多少殺孽……”瞥見趙簡一陰沉的神色,聲音截然而至。
小師妹是鳴鸞?
滄海渾身顫抖,似乎又回到那場夢魘中,夕陽如血,所有的一切都是血紅的。
她想起當年宗門大選,小師妹一刀斬斷龍首的樣子,想起那雙冰涼冷漠的鳳眸,想起在海底龍宮時,懷柏那句突兀的話——“如果她重新來到的人間……”
鳴鸞回來了?鳴鸞是佩玉?
這樣的猜想讓她如墜冰窟,雙股戰戰,情不自禁升起想要逃離的念頭。
那天的流血漂櫓是一生的噩夢,就算她此刻已任四海之主,聽到這個名字時,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前,還是那條拚命竄逃的小龍。
但是滄海往刑台上看了一眼,那個少女白衣染血,笑容乾淨澄澈。
可小師妹怎麽會是鳴鸞呢?
她想起守閑峰上的時候,大家圍坐在一起喝酒,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小師妹一臉無奈,把他們一一攙扶回房的時候;想起小師妹躲在師尊身後,微微抬起頭,朝大家靦腆一笑的時候;想起容寄白說起小師妹和師尊的八卦,高興得眉飛色舞的時候……
刑台之上的,是佩玉啊。
他們所有人寵著的,也默默守護著他們的小師妹。
是一個面冷心熱的孩子,天賦奇高,從不自矜,有著天人般的容貌,和玲瓏剔透的心。
滄海又偏頭,看了看身旁泣不成聲的趙簡一,刑台上淚流滿面的懷柏。
心中卻想到了那年守閑峰春意盎然,少年少女們意氣風華,笑容燦爛。
如果缺了佩玉,師尊會難過,師兄師姐會難過,長風也會難過。他們不會再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可是認識這樣一群人,是滄海這一生,最開心的事。
她想守護他們的笑容。
她抿了抿唇,提起發軟的腿,往刑台上走。
趙簡一攔住她,“老四,危險。”
滄海揚了揚唇角,“沒事的,師尊說過,我是天底下最後一條龍,承全族的氣運,天道不會拿我怎麽樣的。”狂風大作,一條巨龍拔地而起,往雷雲中衝去。
青龍在雲中遊走,龍息席卷天地,意欲吹散漫天的烏雲。
伏雲珠往上看了眼,卻沒有阻攔,只是怔怔看著天心,“你說什麽?”
天心重複道:“三百年前,我曾去過江城,遇到一個戰死的魂魄。”
伏雲珠冷笑,“出家人不打誑語,三百年前,法師出生了嗎?”
天心:“那時候,貧僧的法號,叫做慧顯。”
伏雲珠自然知道慧顯法師,那法師德高望重,也有一雙佛陀慧眼,只是後來在江城失蹤,聽說是遭逢不測。她心跳動得快了些,嘴張了張,似乎想問,卻又踟躕了。
天心法師道:“那是一個很奇怪的男人。我本想超度他往生,可他卻……”
伏雲珠問:“他沒有往生嗎?”
天心搖頭,“他去了,可他卻自願投了畜生道。”
“畜生道、畜生道……”伏雲珠面色慘白,喃喃:“為什麽……為什麽?”
天心想到從前,露出一個慈悲的笑,“我也問過他,他說,他的女兒尚年幼,他曾許諾過,要陪她長大,可惜天意難測,生死相別……”
那亡魂紫衣上血跡斑斑,說到女兒時,英挺的面容霎時變得柔軟,說到:“要是轉世成人,就算以後在茫茫人海裡遇到她,我也不能認出她了吧。珠珠喜歡小動物,那我就投畜生道,每一世都到她身邊去,陪著她。”
以盡自己未盡的誓言。
那時的慧顯歎道:“比起仙人,花鳥蟲魚之類,壽命皆短若蜉蝣,你當真決意如此?”
伏中行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想以後的每一世,她一看見我,就會露出笑,也想我一睜開眼,就能看見她的笑,珠珠笑起來特別好看,”他眼圈泛紅,“我想我的女兒,今後的日子,能夠開心一點。”
人與人的緣分何其短暫?
有些人生來緣淺,短短幾年,就用盡了一生的緣分。
但縱緣淺至此,那父親掙扎著,寧願舍棄輪回,永世不再為人,也要完成守護的誓言。
他化作小鳥在枝頭啾啾鳴叫,只等女兒經過時的粲然一笑;
他化作遊魚在水中溜溜遊動,只等女兒路過時的偶一回眸。
三百多年,對於一隻飛鳥、一尾遊魚而言,是多少次的輪回轉世呢?
天心問:“這麽多年來,施主,你可有一天,是開心的?”
伏雲珠淚流如雨。
碧蝶翩翩飛舞,伏雲珠張開手,蝴蝶便乖乖停在她的掌心。
“是你嗎?”她顫聲問。
三百多年來,她從未從仇恨中走出,從未注意過身邊的風景,如果不是佩玉提醒,這隻碧蝶,也不會入她的眼簾。
“父親……”
碧蝶飛了起來,在她的眼前,賣力地舞動著翅膀。
就像以前那個男人,一手拿著糖葫蘆,一手拿著小風車,笨拙地討她的開心。
伏雲珠邊哭邊笑,慢慢滑到在地上,抬頭看著蝴蝶翩躚。
“阿爹,你看,這隻青色的大蝴蝶好漂亮。”她模仿著自己幼時的語氣,哭笑著說:“好漂亮,我好喜歡,阿爹,你抓給我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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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雲之中,滄海焦急地吐著龍息,卻無法撼動雷雲。
這時雲中紫色的小蛇蜿蜒著,匯聚在一起,似乎是在孕育著最後一道天雷。
清越的龍吟響徹四野,青龍吐出一顆燦燦金珠,借著龍珠,又一口龍息吹來。
烈烈風聲響起,漫天雷雲吹散,雲開雨霽,天朗氣清。
前世四海之主的一口龍息,帶走了孤山最後的希望;今生也是四海之主的一口龍息,替佩玉在天道下爭來一線生機。
“過去了,都過去了。”懷柏顫聲道,“我帶你離開。”
佩玉渾身是血,混混茫茫,聞言抬了抬眼眸。
她不要懷柏攙扶,拖著無力的身子,走到伏雲珠面前。
身後拖出長長一條血線。
伏雲珠眼前已經模糊,只能看見少女彎腰,放了紅紅的一團東西在自己腳邊。
待她揩盡眼中的淚,仔細看時,熱淚忍不住又漫了上來——
那是一朵被血染紅的繡球花。
碧蝶飛到花上,停了下來,綠紗一樣的翅膀,微微顫動。
伏雲珠猶豫片刻,把花撿了起來。這時天空湛藍,陽光從雲中投下,花朵閃著光,帶來一段芬芳。
她認真地看著這朵浸血的花,像是把自己三百多年來錯過的風景重新看回來一樣,碧蝶棲在她的肩上。
懷柏背著佩玉,往外走去,人群自覺讓開道來。
“師尊……”趙簡一聲音顫抖。
懷柏回頭,笑了笑,“日後守閑峰就交給你了,別太勉強自己。對了,”她取出一個長生鎖,“山下那家薛記飯館的老板娘應該已經生產,這個東西你替我交給那孩子,就說是秦江渚與佩玉送的。”
趙簡一含淚收下長生鎖,戀戀跟在她們之後。
懷柏又看了眼滄海,神色複雜,“抱歉。”
明明知道鳴鸞是滄海的仇人,她還是不得不讓滄海親自去西土。
滄海沒有說話,只是眼角落下兩行淚。
微風徐來,海水泛起波瀾,碧空澄澈無比。
懷柏忽然聽到虛弱的笑聲,“怎麽了?”
“真好,”佩玉勾起唇,“神恩浩蕩。”
上天垂憐,神恩浩蕩,讓她還能有機會和師尊一起,領略這世上的美好。
從此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永世不離。
懷柏想她兩世坎坷,至今還在感激上蒼,也笑了笑,“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