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她總算勉強可以下床,只是還未行動如常,修為也沒有恢復過來。
這時春日將暮,一院芳菲盡。
懷柏在簷下安置好兩把竹椅,然後扶著她坐下,兩人一起躺在椅上看流螢。
天上繁星閃爍,如墨夜色裡,流螢浮動。
一陣涼爽的夜風徐徐吹來,懷柏笑了起來,扣著佩玉的手。
她想起自己從前做過的那個夢,在那個只有佩玉的小小天地中,她們坐在栽滿花的院子裡,一起變老。
如今的場景,何其相像。
沒有得道飛升,也沒有長生不老,懷柏覺得,自己一直是一個不思進取的人,對大道不夠執著。
如果不是害怕未來被炮灰,她初來這個世界之時,也不會執著修煉。
“師尊,”佩玉淡淡笑著,一隻螢火飛過,停在她們交纏的手上,“真好。”
真好,像一場幻夢。
懷柏的手動了動,螢火又飛了起來,悠悠飄往夜深處。
“佩玉,你,”懷柏凝視著那點螢火,黑色的眸裡,閃著幽微的光,“你恨我嗎?”
佩玉心中一驚,“自然不會,師尊,不要這麽想……”
懷柏笑了笑,“你說這天下人,該恨我嗎?”
佩玉搖搖頭,不知該如何勸慰。
懷柏微眯著眼,倚在躺椅上,漫天星辰投入她的眼中,“六道輪回,無情大道,眾生皆苦。”
佩玉靜靜看著她,隻覺她眉目如畫,眼中裝著日月星辰,胸中似有萬裡乾坤,又慈悲仁善,大愛天下,不由心馳神遙,心生向往。
前世的師尊,是雨夜中蕭疏的青竹,遺世獨立,風骨猶然。
今生的師尊,更像黑暗裡長明的燭火,心系天下,光耀世人。
兩生的師尊都是她心中所愛,但若分出究竟,她更向往眼前這個人。
在黑暗中跋涉久了,有的人會自覺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有的人會保持本心獨善其身,也有人會默默化作寒夜裡的星光,照耀後者的路。
佩玉在黑暗裡掙扎了太久,見慣了蒼生倒懸,大道不行,眾生流離辛苦。
她所渴慕的,所期望的,是一束兼濟天下的光。
她渴望成為師尊這樣的人。
懷柏摩挲著佩玉光滑的手背,“萬魔出世,呵。”
前世佩玉成為血魔,帶領萬魔出世,今生代替佩玉的,卻變成了柳環顧。
或許萬魔出世是注定的天命,是這個人間早定好的結局,她們終將要面對。
“等你傷好,我想去一趟萬魔窟。”
佩玉點頭,“我也去。”
懷柏偏頭,看著她,微微勾了勾唇,十指相纏,“好。”
“其實我以前早就想,在結嬰之後去一趟魔窟了。”懷柏緩聲道,“我總覺得沈知水未死。”
那日陵陽召出的大魔正是謝滄瀾,至於那隻將他重新拉入魔窟的手,懷柏猜測,便是沈知水了。
這兩人還在窟底,不死不休地纏鬥著,修為也不知不覺,達到令人可怕的程度。
懷柏又問:“佩玉,若萬魔出世,我們的勝算有幾成?”
佩玉想了想,十分誠實地說:“一成。”
懷柏忍俊不禁,“你呀。”
佩玉認真分析:“萬魔窟中,有四頭修為至化神的玄魔,”她聲音一頓,“沈知水,也許我見過。”
只是萬魔侵蝕,她們面目全非,相對不識。
懷柏想到她前生經歷,心中痛惜,湊過身去,把她抱在懷中,“都過去了。”
佩玉埋頭在懷柏肩上。
“四頭玄魔,仙門無一人化神。”懷柏眼睛眯了眯,面上沒有悲喜。四玄魔,加上人間的洞庭陵陽,就已經可以傾覆這個搖搖欲墜的仙門,何況還有一個實力莫測的魔尊。
“師尊。”佩玉蹭了蹭她的臉,“昔日鳴鸞身上的力量,與魔尊出自同源。或許我可以試著吞噬它。”
懷柏想也沒想,“不行。”
佩玉扣緊她的手,低聲道:“我不會變成鳴鸞的,我有自己的意識。”
懷柏還是拒絕。
魔窟底下的那股力量卓絕,但那是所有憎惡與仇恨的集合體,得到力量的同時,意味著漸漸喪失本性。就算在吞噬力量的同時,戰勝了殘存的魔尊意識,日後也會逐漸改變,成為新的魔尊。
這一點,佩玉再清楚不過。
昔年鳴鸞在萬魔窟中受雲中一劍,放棄魔尊的力量,還了這世間一個清清白白的佩玉。
如今佩玉身上的血霧,是她自己修來,不屬於魔尊之力,所以不會對她的心性有影響。
懷柏撫摸過她身後的蝴蝶骨,細細描繪形狀,垂著眸子,沒有說話。
佩玉發現,結嬰之後,或者說是折花會後,懷柏要比從前安靜很多。
懷柏站了起來,步入院中,草木窸窣,流螢一下子散開。
佩玉支撐著跟在她身後。
懷柏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澄澈的眉眼,半晌靜默。
佩玉惴惴:“師尊?”
懷柏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臉,“傻子。”
佩玉不明所以,眨眨眼睛。
懷柏道:“佩玉,我比你想的自私,如果知道天罰只能你一個人受,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受罰。”
佩玉詫然,而後蹭了蹭她的手,“我是自願受罰。”
懷柏搖搖頭,“與你自願不自願無關。”
這段時日,她一閉眼,就是佩玉面無血色的臉,而後又是萬魔窟中,鳴鸞無望的眼神。
為何天道不罰她呢?明明一切都是她的錯。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懷柏一直都知道這個道理。
可在抱住氣若遊絲的少女的時刻,她曾有一瞬間,無比憎恨這個天道,也憎恨她自己。
罪在天下,獨卿無辜。
這個念頭反覆在她腦海出現,仿佛在考驗她的道心——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誤的。
懷柏歎了口氣,“你知道嗎,我帶你離開東海的時候,是真的想構建你我兩人的天地。”
從此不摻手世事,管它蒼生浩劫,萬魔出世。
佩玉看著她,眼睛亮亮的,像是含著星星,“可是師尊心系天下!”
懷柏笑容微滯,將後面那句話吞了回去,負手望著小院疏草流螢。
佩玉自身後抱住她,低聲道:“我也想成為師尊這樣的人。”
懷柏沉默許久,“佩玉,我沒你想得那麽好。”
她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並不想扛起這天下的擔子,與心上人交心之後,也想過兩個人的小日子。
比起佩玉澄明的心性,懷柏更像俗世裡一個平凡的好人。她知道人世的道理,她溫柔、善良,盡自己所能,溫暖和照顧別人。但她也會猶豫,也會貪戀,也會在愛人與天下之間,搖擺不定。
佩玉道:“師尊明明特別好!”
懷柏苦笑,扣住她的手,無奈歎息。
佩玉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彎了彎唇角,“師尊不要害怕,我有經驗,上次失控是因為突然受到魔氣的衝擊,有你在我身邊,我一定不會再變成鳴鸞。”她輕輕哼口氣,“我才不會把你再讓給她。”
懷柏搖頭,眼前浮現一雙殷紅如血的眼睛,“我不想你的眼裡,再染上憎恨的色彩。”
佩玉道:“只要有師尊在,就是上天垂憐了,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
懷柏一時語塞,對她憐惜更甚。
佩玉低聲說:“我不想再變成那樣了。”
她與懷柏不同,自小生在泥淖裡,見慣了世人的苦楚。眾生皆苦,於懷柏等一眾高高在上的仙家而言,也許只是一句蒼涼的感慨,但對於佩玉來說,那是她所能深切體會到的苦痛。
她記得那塊被踩進砂石裡的豆包;
也記得花娘繡花時溫柔的笑;
她見過人心有多黑暗,也見過黑暗中搖曳的光芒。
眾生皆苦。
佩玉身在眾生之中,一直都是。
“我不知道該怎麽彌補自己的錯,就算已經熬過天罰,但……”
佩玉眼角濕潤,“剛登上仙途的時候,我想的是,讓大家都過得好一點,像彥村那樣的地方少一些,像我、花娘,還有我阿娘那樣的人,也少一些。”
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遇到像懷柏這樣的人,將他們拉出黑暗。
“佛許願來生,可來生有什麽好的?來生的那個我,就不是我了,花娘幫過我那麽多,到了來生,我也再認不出她,我想像師尊做的一樣,讓大家的今生過得好一點,可最後我卻殺了那麽多人。”
佩玉垂頭喪氣,心裡難過起來。
懷柏轉過身,輕吻著她的鬢角,“這不怪你,不要自責。”
佩玉悶悶地應了聲,“所以,師尊也不要自責,不管師尊是不是寫出這個故事的人,這一切都不怪你,三師姐寫了那麽多話本,難道寫之前她會想到自己筆下可以衍生一方世界嗎?”
懷柏沒想到她說了半天,將心中難言之痛悉數說出,竟是為了寬慰自己,“嗯。”
佩玉道:“如果這個世界是師尊寫出來的,那我心裡只有感激和驕傲。”她仰起頭,眼睛閃亮,裝滿了濡慕與景仰,盛滿了漫天繁星。
“師尊,我小時候住在牛棚裡,天很黑,沒有燈,我就一直抬起頭,看屋頂破洞裡漏出來的星星。”
懷柏心中憐惜,輕撫她的背。
佩玉說:“那時我從來沒有想到,原來有一天星星會掉下來,落到我的懷裡!”
懷柏搖了搖頭,“我不想做天上的星星。”
佩玉想說些什麽,懷柏拍了拍她的肩,“去睡吧,你身子還沒好。”
到了深夜,佩玉半睡半醒,忽然聽見了颯颯的風聲。
她一摸身邊,竹席上是冷的,於是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剛望向窗外,人登時就怔住了。
懷柏站在院中舞劍,流螢像星星繞著她飛舞,劍光雪亮,像月光在搖曳。
青衣仙人折腰舞劍,星月相隨。
佩玉連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緩。
如此美景,她一生難忘。
“吵到你了嗎?”懷柏收回劍,朝她輕笑著問。
佩玉呆呆地搖頭。
懷柏道:“這是我新創的劍法,你說叫什麽好?”
佩玉脫口而出,“驚鴻。”
在這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癡癡望著天上繁星,夜空中,青衣仙子乘月而來。
驚鴻一瞥,從此明月長圓,千裡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