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以北便是逢魔之地,而逢魔之地的深處,就是萬魔窟。
佩玉懷柏一路向北而行,接近逢魔之地時,靈氣稀疏,不便禦劍。
她們在洛水停下,購置兩匹駿馬和一些補給,找了家客棧休息一日。
這一日已是難得的光景,之後的前程,或是風雨交加,或是晦暗不明。
懷柏帶著佩玉在街道上漫步,大街上有許多人吆喝販賣特產。
“我以前來過這裡。”懷柏輕車駕熟地走入一家飯館,喚老板端來兩碗牛肉飯。
北境的米飯香甜軟糯,晶瑩剔透,粒粒分明,像一顆顆小珍珠。
米飯上蓋著兩指厚的鹵牛肉,撒有幾點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
懷柏扒拉一筷子,笑道:“三百年過去,還是這個味。”
鹵汁滲進飯裡,可口香甜,佩玉小口小口吃著這碗熱騰騰的牛肉飯,不願吃太快。
“三百年前,我和老大他們來到這裡……”懷柏忽然想起佩玉便是鳴鸞,沒有再說下去。
冷風掃進窗扉,小二屁顛屁顛跑去把窗關了,抱怨道:“明明是三伏天,怎麽這麽冷呢?”
倚在櫃門算帳的老板抬了抬眸,斷定:“妖風!”
佩玉與懷柏對視一眼,放下手中碗筷,付完錢後快步衝出了小店,縱身上馬,往城外馳去。
冷風颯颯,灌滿她們的衣袍。
這時已經變天,烏雲壓城,濃黑如墨。
之前佩玉推測,就算有洞庭相助,柳環顧想吞噬魔君的力量,至少也要一年的功夫。
但是她看錯了柳環顧,而人間看輕了柳環顧。
萬魔出世的時間太早了。
人間還沒做好準備,許多人甚至連這個消息都不知。
佩玉原來的打算也被悉數打破。
逢魔之地,衰草連天,紅雨瀟瀟。
兩人快馬馳騁,身負華光,隔絕這種能腐蝕萬物的紅雨。
忽然前方湧來烏泱泱的一片妖魔,似驚躥之獸,到處竄逃。
懷柏心中奇怪,萬魔出世的時候,這群本土妖魔跑什麽?她不想停下腳步,一劍貫穿魔物,如穿雲利箭,直接衝入妖群之中。
身前萬馬奔馳,煙塵卷起,千騎卷平崗。
佩玉將懷柏護在身後,抬頭望去,崗上衝來一列重甲騎兵,黑衣黑甲,裝備齊全——原來是他們在驅趕妖魔。
騎兵從高崗衝下。
佩玉橫刀立馬,以一人一刀,攔住這滾滾洪流。
懷柏眼神微動,無論何時,徒弟總是習慣站在自己身前,以守護者的姿態。
為首的鐵騎摘下覆面黑巾,露出一張英氣勃勃的面容。
“你們是誰?”
懷柏從佩玉身後探出來,彎著一雙笑眼,“我叫懷柏,這是我道侶佩玉,是貪狼軍的將軍嗎?”
那少女將軍一聽她的名字,拉著韁繩,笑道:“原來是春秋的師父!”
佩玉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師父?”
懷柏:“我不是我沒有你別瞎說。”
少女拱手,“貪狼軍,紀戍。春秋正在軍中做客,仙長去見她嗎?她看見你一定很開心。”
懷柏搖頭,“你們在逢魔之地做什麽?快回城中。”
她本想讓軍隊遣散百姓,轉念又想,不知現在還來不來得及,於是道:“告訴謝春秋,萬魔出世,做好準備。”
紀戍撓撓頭,“仙長,不要小瞧了我們,你看,”彎弓如滿月,一道藍光掠過,像流星劃過天際,空中飛旋著的妖物應聲落地,“今非昔比,我們人族如今也能對抗妖物。”
身後的士兵哈哈大笑,“什麽萬魔出世?就算是來了一百萬隻魔物,我們貪狼軍也不怕!”
懷柏見他們不知死活,覺得有些頭疼。
自信是好事,但這群人拿了幾個偃甲,就膨脹到不行,未免也太過自信了。
他們手上的偃甲,還是佩玉小時候當玩具用的。
紀戍很好心,“仙長,這是異寶閣新出的偃甲,看在春秋的面子上,我可以送你們兩件。”
懷柏:“……”
佩玉忍了又忍,“回城裡去。”
紀戍道:“我們好不容易才出來透個氣,哎呀,雖然你是春秋的師父,但管的也太寬了吧。”
佩玉不願在此浪費時間,看了懷柏一眼,得到她的默許後,白影一閃,下一刻,紀戍手裡的偃甲弓已到了她的手上,“回去。”
紀戍目光微凝,“仙長這是何意?”
身後數千鐵騎齊齊亮出兵器,白光凝寒甲,銀色光亮刺破晦暗的天空。
佩玉把偃甲弓拋回去,“言盡於此。”
烈馬嘶鳴,雙騎絕塵。
紀戍看著她們,握緊韁繩,良久不語。
“將軍?”
紀戍雙腿一夾,駿馬如電飛馳,“回去!找春秋!”
萬魔窟中,陰風四起,神鬼夜哭。
柳環顧緊閉著眼,深黑的魔紋像藤蔓爬上她蒼白的面容。
洞庭君站在一側,緊緊地盯著她,心中有些忐忑。萬年宿命,便在今朝。
魔君殘余的力量漸漸滲入,經脈被魔氣攪碎,又快速重鑄,循環往複。
柳環顧面白如紙,冷汗涔涔,意識漸漸離體——
她好像回到小時候,走在黑暗的路上,追逐著一抹微薄的光。
“爹爹、爹爹!”
“漫漫,去聖人莊,找你外祖父,不要回合陽了。”
“爹爹,不要走,別留漫漫一個人!”
“小師妹?我帶你去看海,喜歡嗎?”
“喜歡……師姐。”
“漫漫,離開東海,去找你自己的一方清淨之地吧。”
“歲寒,你看我新創的這招,如何?”
“姐姐真厲害,這招叫什麽名字?”
“天地同悲。”
“環顧,這些年來,你努力想得到別人的認可,可你又曾真正喜歡他們?”
“如果不喜歡,就不要勉強自己了,苦心經營得來的東西,不會讓你真正開心的。”
“看吧,那就是沈知水的女兒,那個魔頭的女兒。”
“滾!你不配和我們一起修習。”
“魔頭的女兒,果然不會是什麽好人!白費了聖人莊數十年教誨!”
……
她那蒼白而貧瘠的一生,一幕幕從眼前閃過,就像無數粒沙子,投入水中,圈圈漣漪之後,就是死一般的平靜。
所有的愛恨,留戀,俱是過眼煙雲。
耳邊似響起母親悲傷的低喃——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這是母親長唱的一首歌,幾乎貫穿了她幼時全部回憶。
柳環顧睜開眼,眸光冰冷。
她和柳依依不一樣,她不會回頭。
她繼續往前走,回憶漸漸籠上黑色,濃重的憎恨、陰鬱、絕望像洪水將她湮滅。
這是屬於魔君的意識。
翻滾的烏雲,無盡的黑暗。
沒有一絲的光。
濃雲之中出現了一雙冰冷的血眸。
柳環顧抬頭,與它對視,毫無怯意。身負雙劍,紫衣獵獵。
她在魔君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充斥著醜陋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被覆蓋血色與陰鬱。這與記憶中的人間毫不相同,但柳環顧卻覺得,本該是這樣。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如此醜陋。
魔君似乎感受到她體內的血脈之力,“我的後人……為何來此?”
柳環顧沒有說話。
烏雲漸漸散開,魔君的身影漸漸清晰,血衣血眸,孤零零站在高空,俯視著人間。
“我的後人,”魔君聲音帶著初醒的慵懶,“嗯?”
她直接跳了下來,紅衣翻飛,像一隻赤蝶,“你的身上有股熟悉的氣息。”
魔君湊近,在柳環顧身上嗅了嗅,“像那個瘋子,你和她很熟?”
柳環顧問:“誰?”
魔君歪歪頭,“竊取我名號之人。你的祖宗?”
柳環顧搖頭,不知她在說什麽。
魔君盤坐在地上,歪頭打量著她,“你來這裡做什麽,想要我的力量?”
“是。”
“我為何要給你?”
柳環顧道:“萬魔出世。”
“萬魔出世?”魔君拍了拍膝蓋,“可以,但沒必要。”
柳環顧:“……”
這個魔君和她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樣。
魔君撐頭,“想要我的力量,你得勸服我,或者吞噬我,反正我只剩一縷殘魂,你可以試一試,很容易的。”
柳環顧:“若我選擇融合呢?”
“把這具身體主動送予我?”魔君招招手,“你過來。”
柳環顧走近一步,依她的囑咐,彎下身子。
魔君屈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讓我看看,你這個小腦瓜裡裝的是什麽。”
玉白的額上出現桃花瓣的緋色印記,柳環顧抿了抿唇角,席坐在地,面無表情。
魔君放下手,仔細打量著她,“在很久之前,人間有一句話。竊天者,仙;騙天者,佛;逆天者;魔。那些人把我關在這裡,我還以為他們創出一個好多的世間。呵,”她嗤笑,“不過如此。”
竊天者,仙;騙天者,佛;逆天者;魔。
柳環顧想著這句話,一時沒有言語。
“那些人總說魔逆天而生,天地不容,說得好像他們飛升時,不要度雷劫一樣。”魔君伸了個懶腰,“世間種種生靈,不過是在與天爭命。勝者為仙,逆者為魔,要是當年我贏了……罷了。”
魔氣凝成一個酒壺,她一揚眉,“喝酒嗎?”
柳環顧:“……不用了,謝謝。”
魔君倚坐著,紅衣素手,靡豔無雙。
她微眯著眼,血般濃豔的酒順著蒼白的下顎淌下,“你只是半魔,也並非走投無路,為何要來此處?我要你的真心話。”
柳環顧說了一句話。
魔君放下酒杯,怔了一下,而後舒眉輕笑,站了起來,紅衣揚起,“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有趣?”柳環顧勾了勾唇角,“我說服你了嗎?”
魔君抱臂,斜斜倚在石壁上,“沒有,繼續說。”
柳環顧:“萬魔窟底有四個化神級的玄魔,而如今的仙門,無一人化神,如若你將力量借我,萬魔出世,這天下誰能攔住你?”
魔君笑道:“不愧是我的子孫,很有自信嘛。”
柳環顧:“……”
魔君又問:“洞庭沒有告訴你嗎,從前仙魔大戰我們是怎麽輸的?”
“願聞其詳。”
魔君眯了眯眼睛,“功敗垂成,天不佑我。”
柳環顧問:“你怕了?”
魔君沉默半晌,別開頭,“我是萬魔之首,我不會怕。”
除非忍不住。
“你錯了,”柳環顧望著她,說:“你說世間萬物,不過與天爭命,天道一視同仁,怎會厚此薄彼,是他們斥你為魔,並非天道視你為魔,當年失敗,你歸之為天災,我卻覺是人禍。”
魔君若有所思。她生而為魔君,擁有絕對的力量,眾人皆畏她、恨她,卻沒有哪個人,會大膽指出她的錯誤。
“天生魔,天養魔,既然我們存在於這世上,又何必說天地不容?”柳環顧道:“在我看來,並非天地不容,而是所謂仙佛不容。”
魔君咬了咬唇,認真聽她說。
“世間之物,皆有陰陽兩極,陰陽相生,是天地正道。天有晝夜,月有圓缺,世間種種之法,皆如是,仙魔亦是。那些所謂仙家,將我們強囚於此,自以為能將邪惡斬絕,但如今的世道,又是怎樣?”
柳環顧紫袖一拂,人間種種苦厄浮現在她們面前。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世道,戰火不歇、天災不斷,仙家內鬥,百姓流離。
“如今許多人行於世上,披著人的皮囊,內心卻要比妖魔醜陋,若是當年的聖人、道祖、世尊知道此時境況,不知可會後悔把萬魔封印於此。”
魔君坐了下來,雙手放在膝上,一改方才戲謔之色,“請繼續說。”
柳環顧頷首,“孤陰不長,獨陽不生。仙魔同生於世,相生相克,便如陰陽兩極。惡並不會因為萬魔封印止,也不會因為萬魔出世生。你害怕天道不佑,盡一切豪賭一場,再次失去所有,結果連萬魔窟這一方棲身之地也失去。”
這便是當年那群人的目的了。
將萬魔困於窟底,漸漸磨滅它們的志氣、神智,用時間這一把武器,使老虎變成羔羊。
時間從來是最鋒利的鈍器,讓人在無知無覺中虛擲光陰,使英雄遲暮,美人白頭。
“魔天生天養,縱橫於天地之間,隨心所欲,何等自由自在,為何要困於這方寸之地,抬頭不見日月,低頭不見草木,你可曾甘心?”
魔君閉目,“怎會?然而……”
“是在此處默默無聞死去,還是再拚盡一切,與天搏命,與這漫天神佛爭一場?”
魔君沉默半晌:“過去太久了,許多魔已經失去意識,變成隻知殺戮的……怪物。”
在她看來,隻知殺戮,不配為魔。
“如若放它們出去,只怕會為禍蒼生。”
柳環顧抬起眼,奇怪地看著眼前的紅衣魔君,就好像她才是一個怪物。
害怕為禍蒼生的萬魔之首?
這太荒謬了,她一時竟無話可說,心想,難怪萬魔會完。
魔君摸了摸嘴角,“我才不在乎那些仙家,只是不喜歡殺害弱者。”
柳環顧與她對視,魔君似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眸,又覺自己不能輸陣,回望過去。
一雙澄明的血眸,燦然如朝陽烈火。
柳環顧在這雙眼睛裡看見了光,不屬於魔的光彩。
魔君似乎明白她想問什麽,“以前有個和尚和我講過幾日佛法,”頓了頓,她的眼神虛渺,“我很想念他。”
那是她在漫長的時光裡,在敵視、仇恨、憎惡的眼光中,在這個冰冷的人間,所感受到的唯一一抹善意。
柳環顧給她潑了一盆涼水,“但他也不想渡你,不然,此刻你為何呆在這裡?”
“佛說渡盡蒼生,為何偏偏不渡你?佛皆虛言,道亦妄立,所謂‘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只不過是因為螻蟻、飛蛾對他們毫無威脅而已。”
魔君面色蒼白,緊攥著袖角,“生而為魔,並不是我的錯。”
柳環顧笑了笑,“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魔窟底這些魔的過錯。我們同那些仙神有什麽區別?不過是種族不同而已,正如草木之於池魚,同生於天地之間,何來高低貴賤,他們憑什麽將我們驅逐?”
魔君睜著美目,眸中血光流轉,顯出茫然又掙扎的神情。
柳環顧湊近了點,壓低聲音,蠱惑道:“是仙負你,佛負你,人間負你。他們把我們斥為異類,把我們鎮壓在此,萬魔出世,為爭一線生機,也為,復仇。”
“仇。”魔君咀嚼著這個字,感覺體內的血液熱了起來。
仇恨是魔族鐫刻在心底的東西。
過了一會,魔君再次說道:“仙負吾。”
烈烈大風吹起,紅衣紫袖高揚,她們相對而坐,眼中有著相似的寒涼。
萬魔窟底,黑雲卷起,萬魔異動,神鬼夜哭。
“仙負吾。”
“佛負吾。”
“蒼生負吾。”
大地搖動,魔息漸濃,所有的魔物自幽暗的陰影裡爬出,伏倒在紫衣女子腳下。
洞庭立在她的身邊,屏氣凝神,仔細觀察。
紫衣女子睜開眼,目光落在藍鏈上,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說:“同命?雲夢,你膽子倒不小。”
洞庭這才明白,此刻眼前的人,不再是東海憂鬱的少女。雲夢這個稱呼,只有上古的魔君才知曉。
說不清心中的空落,洞庭跪倒在地,“恭迎吾王歸來。”
陰冷的魔息像蛇一樣舔舐著臉。
魔君站在魔窟之中,魔氣起起伏伏,仿佛過去百年獨自站在海邊,看著潮水翻滾,起落。
她怔了怔,才恍然明白,這是原來這幅身子裡另外一人的意識,“放心,我會為你報仇。”
魔氣湧來,紅袍翩然,魔君張開手,像一隻赤蝶,對著腳下的臣民,說道:“吾歸來。”
萬魔伏倒,齊聲道:“王歸來!王歸來!!”
逢魔之地,妖物竄逃,紅雨漸大。
一陣地動山搖,佩玉勒馬,感受到自己與魔窟失去聯系,低聲道:“晚了。”
魔君已出。
懷柏緊盯著不斷湧出黑氣的地方,面色凝重——她早就傳書仙門通知此事,但不知孤山是否做好準備。
“師尊?”佩玉偏頭看著她。
懷柏想立即回去守護孤山,但理智讓她留在了此處,“憑你我二人,能否截殺魔君?”
佩玉搖了搖頭,“我們可以在此處設置殺陣,留住部分魔兵,但若魔君出手,”她頓了頓,“絕無勝機。”
懷柏合了合眼,再睜開時,已做好了決定,“那就盡力吧。”
殺一個是一個,她們身後是一城百姓,是仙門,是整個人間,絕不能退。
風吹起,青衣翩翩,懷柏立在血雨中,回望著佩玉,一如初見。
佩玉朝她清淺一笑,笑容乾淨,如流風回雪。
懷柏也笑了笑,“等出去後,一起看日出。”
佩玉眼睛亮亮的,重重點了點頭,“好!”
……
魔君張開雙臂,紅袍鼓起,像一隻赤紅的蝶。
魔息在她腳下翻滾,好似江川河流,翻騰大海。她慢慢張開眼,一雙血眸無情冷漠,睥睨眾生。
一束深紅的火焰在玉白的指尖躥出。
萬魔於朝拜中仰視魔君,神情狂熱——這是漫長的歲月裡,魔窟底下唯一的光明。
洞庭亦深深看她,神色複雜,“王,柳環顧的意識還在嗎?”
魔君挑眉,“你關心她?”
洞庭微勾起唇,“關心還不至於。”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魔君摸了摸她的頭,像撫摸一個不聽話的孩童,“雲夢,你要聽話。”
洞庭腦內一陣劇痛,如針扎斧鑿,額上立馬滾落汗珠。她抿緊唇,“是。”
“文君呢?”
洞庭道:“她守在天海秘境,為我們辟出一片魔域棲身。”
魔君笑起來:“好,等會和她喝酒去。”
洞庭詫異地問:“喝酒?不去滅了仙門嗎?千寒宮和聖人莊正好在這條路上,孤山也不遠,”她越說越激動,情不自禁站起來,“先奪得四神器,再……”
魔君打了個哈欠,“急什麽急什麽,哎,都等了幾萬年,急在這一會幹什麽?”
洞庭垂頭低聲道:“是。”
魔君拍了拍她的肩,“雲夢,你還是這樣,太不穩重了,有空多學學文君。”
洞庭心中一梗,咬碎一口銀牙,“是。”
魔君慢悠悠地走著,衣袍流動,上面點點的光。她的肩頭三尺處飄著團火,卻不是魔焰深黑的顏色,隨她行走飄飄蕩蕩,“我以前在晚上走,看見遠方飄來一束火焰,就像現在這樣。”
洞庭默默跟在她身後,注視著她的背影,有些出神。本想柳環顧吞噬魔君意識,自己再來操控柳環顧,沒想到那少女直接獻出身體,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打亂。
“你說那是什麽?雲夢?”
洞庭回過神,“鬼火?”
魔君有些不滿,低聲歎口氣,“要是文君在這裡就好了。那是一個提燈的瞎眼和尚,你說,瞎子為何提燈?”
洞庭心不在焉,“他有病?”
“你……”魔君扶額,“那時我問他,既然目不能視,為何點燈?他說,長夜漫漫,願以此燈,照亮黑暗之中的旅人。所以我給了他一雙眼睛,讓他能看清這世上所有的因果、黑暗與繁雜。”
洞庭輕輕笑了一聲。
魔君:“你笑什麽?”
洞庭:“我想起一件高興的事情。”
“什麽高興的事情?”
洞庭:“仙門有個和尚,有雙能看清因果的眼睛,他們叫它佛陀慧眼。”
魔君也笑了聲,“我也想起高興的事情,其實這是一個詛咒。”
看清這世上的一切並非好事,越是清楚這世上的醜惡,越容易被人性之中藏著的惡逼瘋,對這個人間失望。心有塵埃的佛子,如何才能濟天下,渡世人?
魔君興致勃勃:“真想看看,那和尚現在還會在夜裡點燈嗎?”
洞庭的眼神十分哀怨:“王把那雙眼睛贈他,這些年,他壞了我們許多事。”
魔君咳了聲,“雲夢,你要佛系,像我這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多好。”
洞庭緘默不語。
雪亮的刀光劃破長夜。
魔君伸出手,兩根纖纖玉指夾住鋒利的魔刃,“哎呀,說了要佛系嘛,整天打打殺殺成什麽樣子?等以後我們接管了人間,怎麽建設和諧新魔界?”
持刀之人白衣無塵,隨風飄動。
暗紅的火焰,照得她眉若遠山,眸似星辰。
只是雙眸黯淡,沒有神采。
又一道刀風襲來,白衣少年旋身回轉,踏著飛石,又持刀迎了上去。
魔君抱臂,好整以暇地看兩魔打鬥。
洞庭介紹道:“這兩人是沈知水與謝滄瀾,曾經的仙門俊傑,後來我與陵陽設計,誘其入魔。”
魔君笑了笑,“乾得不錯,不怪你要與這幅身體的主人系同命了,她的生父和養父都被你坑慘,要真讓她接管我的力量,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洞庭忍住心中的惡心:“為了吾王的千秋霸業,我的性命不值一提。”
魔君:“會說話你就多說點。”她望著眼前生死相博的兩個大魔,笑得眉眼彎彎,“兄弟鬩牆,天才隕落,白玉染塵埃,真是一幅絕美之景。”
洞庭道:“這兩人修為頗高,正好可為我們所用。”
血線至魔君五指探出,如藤蘿漸漸纏繞上兩人的身體,魔君五指翻動,如牽絲戲般,操縱著兩人行動。
沈知水與謝滄瀾的眼神越發混沌,皆放下手中刀,跪在她的面前。
“你們相見既廝殺不休,不如這樣,”魔君打了個響指,兩個魔氣面具,覆在兩人面上,“從今而後,世上再無沈知水與謝滄瀾,只有我的大將,北辰與太微。”
沈知水白衣銀甲,眼中浮現掙扎,身子不停震動。
魔君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血氣自五竅湧入,“北辰。”
白衣猛地一顫,她抬起頭,面無表情,“在。”
“帶領你的手下,離開這裡。”
“是。”
深黑的魔氣源源不斷湧出,只在瞬息之間,天空便成一片漆黑,白晝如夜,陰風四起。
白衣銀甲的少年身騎骨馬,後面烏泱泱地跟著千萬嘶鳴的魔物。
隨著一聲天搖地動,萬魔破土而出。
塵封了千萬年的劫難與復仇,終於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