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長河映日,幾具屍骨殘骸在渾濁河水中緩緩飄過。
她又拿出那個花燈,像往常一樣,輕輕摩挲著。
佩玉一襲白衣,站在她身邊。
“好看嗎?”伏雲珠問。
佩玉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小兔子玲瓏可愛,兩隻血紅的眼睛,似乎洗盡戾氣。
伏雲珠雙手托著花燈,彎下身子,把它放在水中,目送它隨流水遠去。
她這半生的仇恨、執念,都承載著花燈而去,此刻她澆盡心中塊壘,難得暢快起來。
“接著。”
佩玉愣了愣,從她手上接過一塊薄片般的小石頭。
伏雲珠膝蓋微曲,右腿蓄力,手往前一揚,小石頭如飛燕般掠過水面,連續起落,驚起一行水花。
她拍拍手,“你也試試?”
佩玉點頭,效仿她的動作,石片脫手而出,咕嚕一聲沉入河中。
一點水花也沒有。
伏雲珠扶額,“玩這個不能用蠻力,要用巧勁,看我的。”
她蹲下身,重新選了塊石頭,放在手裡掂了掂,接著彎腰側身,輕輕一擲,動作一氣呵成。
石片如一隻輕靈的小鳥,從水面掠過,身後一長串水花,飛了大半條河,才沉了下去。
佩玉由衷佩服。
兩人在河邊打了一下午的水漂,直到天色漸晚,殘陽如血,飛鴻入長天。
伏雲珠抬頭,“要走了。”
佩玉戀戀不舍地打了最後一個水漂,見石片依舊筆直沉下,悶悶道:“嗯。”
江城門口,浩浩湯湯的車隊停在路旁。
所有的百姓都會遷移往佛土。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事,路途漫長,魔兵相阻,可以預想前程有多艱難。幸虧佩玉身上備有許多偃甲,可以加快路程。
一匹駿馬被人牽在隊前,不甘地撅蹄,長長鬃毛披散著。
伏雲珠:“這是江城最好的馬,你救了江城,該你來坐。”
佩玉走近,駿馬被她身上的煞氣所影響,竟安分下來。她縱身上馬,“我去隊伍後。”
烈馬昂首嘶鳴,絕塵而去。
伏雲珠擺擺手,“走吧。”
夜風浩蕩,雲破月來。
泠泠月光照耀前程,車隊緩緩駛往西方。
而在魔域之內,魔君手握夜光杯,饒有興致地望著這一幕。
“不放棄一個人嗎?”她笑道。
洞庭道:“我派兵去攔住她們。”
魔君挑眉,“攔?”夜光杯晃了晃,深紅的酒液瀲灩,“聖人莊的時候,佩玉她們對柳環顧有一舟之恩,這次就當還了情,讓她們去佛土吧,反正幾條小魚,也翻不起浪。”
洞庭攥緊手,不甘之色一閃而逝。
魔君:“陵陽呢?還在和那根小樹膩歪?”
洞庭替她斟滿酒,“是。”
魔君握著酒杯,走到琉璃窗前,俯瞰山河人間。魔宮建在聖人莊舊址,雲頂之上,正好看兩界風光。
她站在雲海,發出與後來無數強者相同的喟歎:“無敵是多麽寂寞。”
洞庭:“……對了,有個和尚來找過王。”
魔君側身,“是嗎?”
洞庭道:“我把他囚在別院裡。”
魔君笑了笑,“和尚過來做什麽?”
洞庭聳聳肩,“誰知道,給魔講禪理吧。”
魔君沉默片刻,問:“雲夢,你說有朝一日,仙與魔可以共處嗎?”
洞庭駭然:“當然不能!你怎麽生出這樣的念頭!”
魔君歎口氣,“在我們那個時候,魔喜歡吞食仙家的內丹、人族的血肉,這是印在身體裡的本能,正如人逐野獸而食之一樣。”
“可是在萬魔窟底這麽多年,有很多的魔開始進化出另一種本能,用魔氣代替內丹、血肉。魔氣生於天地,循環往複,生生不息。至於那些不知運用魔氣的魔物,早被淘汰成了神智全無的怪物,互相啃噬。”
就像一頭食肉動物,被困在一片草原裡,不適應食素的,就會被自然淘汰。
她繼續道:“魔與仙、與人,遭非從前那般不可轉圜,你們當年沒被羈押入萬魔窟的,不也有了一套自己的修煉之法?”
魔君走到案前,抽出一本話本,“這書上也記載了這個道理,叫做‘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叫寄余生的,真是個妙人,居然能用短短八字,說出天地至理。”
洞庭皺起眉,“但是我們被囚禁萬年,如今又血洗整個仙門,仙魔之間的仇恨永不會消失。”
魔君把話本放回,“也許只有鮮血才能洗清仇恨,可這樣,又如何是個盡頭?”
洞庭:“你生了退意嗎?”
魔君折身,望著廣袤的河山,“我只是在想,如果沒有仙、沒有人,這個天地該如何無聊。你看,寄余生這麽久沒有出續集了,她變成鴿子精飛走了嗎?”
洞庭站起來,“往好裡想,說不定她已經死了。”
魔君淺笑,“你去哪?”
洞庭道:“去找個會寫話本的人,為你寫本書,叫《魔君的自我修養》,或者是《如何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
庭院之內,桃花霏霏,年輕的僧人坐在桃樹之下,面對雪白的牆壁,閉目念經。
一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打破了重重梵音。
他抬起頭,淡金色的眸裡,映出了一個雪膚明眸的桃衫少女。
“和尚,”少女坐在牆上,身後是燦爛的暖陽,“你在這念經做什麽?”
她彎著眼眸,嘴角梨渦淺淺,顯得天真無害。
天心道:“渡魔。”
少女饒有興致,“你這些乾巴巴的東西,連我這隻桃花妖也渡不了,怎麽渡最可怕的魔物呀?”
天心看著她,微微笑了下,“我跟魔說故事。”
少女跳到桃樹上,裙擺拂動,“我也想聽故事,和尚,要不我們打個賭吧。”
天心:“檀越請說。”
少女道:“你每過三天給我說一個故事,一月之後,如果你渡我了,我就給你一件東西,如果沒有,你就給我一樣東西,怎麽樣?對了,我叫華枝。”
天心想了想,開始說佛門中教人向善的故事。
但華枝不是一個好的聽客,時不時蹦出一個為什麽,儼然化作“十萬個為什麽”。
天心佛法精湛,性情溫和,耐心將她的問題解答,待短短一個故事說完,已是天心月圓。
華枝揮揮手,跳到高牆另一頭,花枝簌簌,“過幾天再來找你!”
……
大半個月過去,江城一行人終於安全到達佛土。
這一路走來,除了幾個散兵遊勇,竟沒遇到什麽危險,安穩到出乎佩玉的意料。
浮屠山下的小鎮人滿為患。
一道結界,將佛土與外面分為了兩個世界。小鎮擴建許多,或許可以稱之為大城,城中街道繁華,梵香飄散在空氣中,隨處可見傳法的和尚。
伏雲珠叫人將東西卸下,走到佩玉面前,“多謝。”
佩玉將馬還她,“客氣。”
伏雲珠:“我聽說佛土有條聖河,以後再和你去打水漂。”
佩玉沉默片刻,“……我不太會。”
伏雲珠笑眯了眼,拍拍她的肩,“多練練就會了。”
百姓們很快在城外駐扎好,一個一個的帳篷,暖黃的光亮了起來。
側身望去,夜深千帳燈。
佩玉問:“日後你想怎樣?率他們在這裡生活嗎?可以先去找個水土豐沛的地方,重建江城。”
伏雲珠搖頭,“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他們回去的。”
兩人沒有聊多久,佩玉心中牽掛懷柏,便拜別了她,快步走向浮屠山。
街上有兩個年輕人肩並肩,一邊喝酒一邊大唱:“少年不知愁,春日薄衫上燕樓,諸君罵我太招搖,我說諸君皆如狗。”
這是仙門流行起來的一種歌唱方式,比起尋常於弦音繚繞,詩詞歌賦的高雅之樂,它不需音律,不講究合轍押韻,不追求詞曲曼妙,只求直抒胸臆,心中想什麽,就唱什麽,比起歌唱,更似喊叫。
後來人們喚它“喊麥”。
燈火樓台,歌聲清亮,似乎到了絕境,人們反而越加珍惜日子。
晝短苦夜長,自然秉燭遊樂不休。
待行了一段路,燈火闌珊,身後是俗世喜樂,茶米油鹽,身前是千佛默然,梵香千萬。
佩玉撣了撣衣上菩提,踏上了青石板。
明月當空,銀輝普照,石壁上雕刻的千佛神態各異,栩栩如生。
半山腰,趙簡一立在月下,看見她,眼睛一亮,低聲道:“小師妹,你總算來了。”
佩玉忍不住揚了揚唇,“師尊呢?”
趙簡一壓低聲音,“這幾天師尊一直在這裡等你,她太累了,剛剛才睡著。”他帶佩玉走上小路,峰回路轉,一樹晚開的桃花映入眼簾。
懷柏倚著花樹,沉沉睡著,神情疲倦,鬢發浸潤在月華中,閃著銀光。
“師尊……”佩玉喃喃,“為什麽?”
趙簡一眉目哀傷,“道尊和劍尊都已經去了。”
佩玉面色發白,悄聲走到懷柏身前,跪坐在地,輕撫她鬢角的白發。
趙簡一見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佩玉眼睛濕潤,過了一會,折下一枝鮮豔桃花,插在懷柏鬢上。
人面桃花相映紅。
她坐在懷柏身側,握緊她的手,十指相扣。
懷柏似乎察覺到什麽,眼睫顫了顫,卻沒有醒,只是身子往側偏,倚靠在了佩玉肩上。
月華如水,落紅滿地。
相互依偎的身影斜斜映在地上,隨著明月西沉,漸漸變更位置。
直到一聲雞鳴,喚來東方紅日,山巒之外,隱隱透出晨光的顏色。
懷柏一覺醒來,神清氣爽,這些日子壓抑的悲傷隨著這一聲雞鳴蕩空。
她睜開雙眼,面前紅日噴薄而出,金色的霞光穿徹天地,蒼茫雲海絢爛如錦。
日出總是這樣,恢宏壯闊,讓人充滿了希望。
懷柏扣緊佩玉的手,與她一起默默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