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
洞庭把槍插在地上,斜斜倚在槍上,仰頭望著明月。
長凌蹲在樹上大口嚼肉,“你不開心?那把她們抓回來?”
洞庭有些羨慕他,只有口腹之欲,不染凡間七情,肆意妄為,也許這才是真正的魔。
“我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長凌不解:“那你把她抓回來呀。”
洞庭只是笑:“心已經遠了,抓回來也沒用。”
長凌眼裡殺光一閃,“那殺了她!”
洞庭點頭,“她背棄魔族,日後看見,不要留情。”
長凌繼續嚼肉,一邊嘟囔,“我才不會留情,今天要不是你,她也不會跑掉,你要怎麽和王解釋?”
洞庭挑眉,“有什麽好解釋的,你以為她不知道嗎?”
魔君早算好了今日種種,所以不出頭,冷眼旁觀。連洞庭難得一次的心軟,也許也在她的算計之內。
洞庭歎了口氣,看著璀璨星空,千萬年過去,世間萬物化為虛無,唯有這片星空如舊。
夜色如墨,伸手是粘稠的黑暗,頭頂星河燦爛,卻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
華枝躺在白牆上,桃衫垂下,輕輕擺動。
天心坐在牆下,講的是佛祖割肉飼鷹的故事。
華枝聽完,忽然問:“聽說世尊成佛前,曾有一個妻子。”
天心點了點頭。
華枝看著星辰,道:“那妻子本是高貴的公主,為他懷有子嗣後,世尊拋妻棄子,進入深山修行。”
“當世尊普度眾生,萬人敬仰之時,美麗的公主已成為枯槁老婦,一輩子困在深宮,垂垂老矣。她問世尊,‘慈悲渡世人,為何獨傷我?’”
她垂眸,笑道:“和尚,這便是你口中的佛嗎?”
天心說:“前生世尊是佛前童子,用全身的虔誠,向燃燈古佛獻上一朵蓮花,這時一個小女孩跪在佛前,祈願以生生世世的佛性,換來與他的一生姻緣。”他歎一口氣,“所有今生業障,不過前塵注定。”
華枝:“什麽前塵,我說這是他為了誆騙世人,擺脫拋妻罪名編造出來的謊言。”
天心隻笑不語。
華枝說:“連自己的妻子都要傷害,如此自私之人,也配說要渡盡蒼生。”
天心:“渡蒼生者,蒼生,並非佛陀。”
華枝撐起身子,靜靜看他,過了會,突然笑了起來,“世人都說你這是雙看清因果的佛陀慧眼,其實若非這雙眼睛拖累,你早已成佛登上彼岸,你心裡可有怨憎?”
天心搖頭,“眾生仍在苦海煎熬,未渡盡蒼生之前,我不願成佛。”
蒼生永遠受苦,他永不會成佛。
華枝“嘖”了一聲,“覺悟真高。”她拍拍手,“走了,三天后我再來,聽最後一個故事,你可要好好準備!”
白牆之上身影一空,粉紅花瓣簌簌落下。
天心抬起手,接過一朵飄零的桃花,垂眸不語。
月夜下,朝雨與佩玉正在漫步。
佩玉終於鼓起勇氣,隨懷柏回去,在她的安排下與朝雨見面。
兩人皆有些緊張,一時無話。
朝雨輕咳一聲,眼珠微微斜來,看著佩玉。
當年的神智已不甚清晰,那些過往模糊一片,只能隱隱記得一二。她曾很喜歡小孩,親手為謝春秋縫製發帶,也愣愣望著秋天飄落的黃葉,想要是自己有了孩子,要像師尊待自己那般待她。
但朝雨現在只是踟躕,一種裹足不前的憂鬱將她包裹,讓她生出淡淡的惆悵與迷茫。
佩玉眉眼微垂,鴉羽般的秀發在風中飄拂,看上去很乖巧的模樣。
朝雨想,她錯過了太多。這一生的親緣友緣,所愛所恨,一場幻夢,轉眼成空。
“你……”朝雨小心問:“在孤山還好嗎?”
佩玉點點頭,“好。”她頓了下,補充道:“師尊和同門皆待我很好。”
朝雨:“那就好。”她似乎打開話題,“孤山,我以前去過孤山,那兒是很好看的地方。天還未亮,師尊便抱著我,到山頂去看朝霞。”
佩玉勾了勾唇。
朝雨又說:“山上又冷,風又大,看上去還很清貧,那時我嬌氣,還總想著跑回千寒宮。”
佩玉默默聽她說,眼神柔軟。
朝雨想起往事,面帶笑意:“可是看到朝陽的那一刻,我才明白這個地方有多美,造化之極致,不怪乎那麽多修士總說孤山好了。不過聖人莊也很漂亮,我記得……”
說著,朝雨忽然小小“啊”了聲,捂住嘴,“我是不是話有點多?”
佩玉笑著搖頭,“我喜歡聽。”
朝雨放下手,有些羞赧,“一對著親近的人,我就忍不住說多了,這樣不好。”
她要有個當娘的樣子!
佩玉:“挺好的。”
朝雨眼睛亮亮的,“那我以後常與你說。你沒去過千寒宮吧,等日後我們去千寒宮避暑,那兒有很多的花,你一定會喜歡。”她笑起來,為天地添幾分春色,“我還種了一片杏花林……”
佩玉蹙了下眉,“杏林?”
朝雨偏頭,笑容有些苦澀,“是,當年知水送我的賀禮,算了,已經過去了。”
佩玉心想,原來那日謝滄瀾說朝雨將賀禮丟棄是假的。
朝雨咬了咬唇,手稍稍探過來一點,似乎鼓起勇氣,牽住了佩玉。
這在母女之間本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於她們卻是千難萬難。
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佩玉微垂著眸,神情不變,只是眼中有些濕潤。
這與懷柏牽住她時有些相似,很溫暖,像一陣春風拂過,讓她看到了春天。
朝雨手稍用力,把她緊緊牽住,“佩玉,我,”她微微踟躕,“負你良多。”
佩玉反駁:“我並沒有這樣覺得。娘親因我才淪落至此,我……”
朝雨眼睛裡像是裝了星辰,“你方才喚我什麽?”
佩玉低下頭,默然無語。
朝雨也不氣餒,微笑道:“其實我知道你同我生疏,把你留在那個地方,我也覺得愧疚。”
她歎了口氣,“也不知道這場大戰何時結束,不然就能帶你看千寒宮的花了。佩玉,你的過去我錯過太多,你的未來,我不想再缺席了,好嗎?”
佩玉鼻頭髮酸,聲音哽咽,悶悶道:“嗯。”
朝雨側過身,抱住了她,“我也很謝謝懷柏仙長,把你照顧得這麽好。”
提到懷柏,佩玉的眼睛裡就有了光,就算帶著哭腔,還是出聲日常吹師尊——“師尊特別好。”
朝雨笑了笑,懷柏所喊的“婆婆”,她稍一思忖,也就明白過來。
雖然初時驚訝,但更多的還是祝福與歡喜。看到她們站一起時,朝雨會忍不住想,這就是天作之合吧。
在遠處樹蔭裡,懷柏倚樹而立,望著她們擁抱的一幕,露出微笑。
剪雲砂難得不與她爭吵,靜靜立在她身邊,一齊望著月下的兩人。
兩日後,葉雲心來到佛土,帶來魔兵即將來襲的消息。
故人重逢,還未來得及傾訴心緒,戰事就要來臨。
這日天地黯淡,日月無光。
景儀身為丹修,不能上戰場。她把新煉出來的丹藥塞給懷柏,“小柏,我等你回來。”
懷柏點了點頭,披上了銀鎧戰甲,馬尾高扎。
景儀走到荀常笑身前,為她穿好鎧甲,笑了笑,低聲道:“你看,我也沒有師兄了。”
荀常笑抬起眸,怔怔望著她。
景儀將綁帶系好,低著頭,“活著回來。”
荀常笑默了片刻,“好。”
遠處黑色的魔潮滾滾而來,如同海水傾落,要將這片淨土淹沒。
懷柏青衣負劍,立在眾仙之前,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
佩玉戴刀,站在身側,如此危急之際,她卻極淺的笑了一下——終於有一日,成為了與師尊相配的人。
大難來臨前,心中夙願皆已實現,縱死也無憾。
地面上,低等的魔物與身著偃甲的士兵們廝殺起來。
戰鼓震天,血肉橫飛,荒原被染成了紅色。
黑雲之中,魔兵浩浩湯湯,隊列整齊,洞庭騎著骨馬,站在眾兵之前。
大風烈烈,白色大旗飄揚,旗上黑線縱橫,如同連成棋盤。
魔物如潮水般,分為兩半。
六頭蛟拉著白骨坐成的輦車,從雲間駛來。血染的薄紗輕揚,只能影影綽綽地望見車中人身影。
魔物們歡呼起來,似乎勝利已經近在眼前。
車中人端坐著,高高在上,神秘莫測。
能與天地抗衡的威壓從車中傳來,所有的人皆覺心神不寧,冷汗涔涔,修為稍低者,劍已不穩。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車中人聲如珠玉,緩緩問道:“寄余生可在此處?”
……
“今天是最後一天了。”華枝坐在牆上,蕩著雙腿。
她的臉色蒼白,身形不實。
天心眼神關切,“明日再說吧,今日你看上去不太好。”
華枝勾唇,“不過一具化身而已。”
只是她把元神、魂魄與力量三者強行分開,所以看上去異常虛弱。
天心皺著眉,臉上第一次露出除了慈悲之外的神色。
華枝抬頭,望著天空,眼神虛渺,“時間不多了,快說吧,最後一個故事。”
天心閉上眼睛,輕念一聲佛號,“最後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餓死的羅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