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宮高高在上,像昔日聖人莊一般,有著腳踏七星,與天相爭的恢宏氣度。
軍隊駐扎在山腳,夜深了,一帳又一帳燈亮起。
懷柏披著青衣,立在庭前,望著山上的松林。
月光明澈,地面如積水空明,景儀推門而出,詫然問:“小柏,佩玉沒有與你在一起嗎?”
這兩人總是黏在一起,難得見她們分開。
懷柏輕輕搖頭,“她去見柳環顧了。”
景儀:“???”愣了一會,她才不可思議道:“你放她一個人去見魔君?”
懷柏歎氣,揉揉眉心,“畢竟那是她在世上唯一一個親人。”
景儀:“可她現在是魔君,是魔,你怎麽放心讓佩玉一個人去!”
懷柏定定望著她,忽然笑了,“師姐,我的佩玉,以前也是魔君。”
景儀啞口無言。
懷柏道:“你還沒發現嗎,柳環顧早已不想贏,不然,我與華枝的約定,她無需置喙,以魔君的力量,此刻仙門早已是必死之局。”
景儀皺眉不解,想起孤山,心裡憾恨難消,“她到底在想什麽?為何放出萬魔,致生靈塗炭?”
懷柏也覺疑惑,“報復嗎?”她摩挲雲中劍柄,“就算沒有柳環顧,還會有別的人,師姐,仙門秩序一日不改,濁世一日不清,總會有人被這個冰冷的仙門逼迫入魔。他們無罪,有罪的是我們。”
這次大戰,或許正是一次契機,整個仙門聯合在一起,不同種族之間的仇恨也在並肩作戰中消除,一切都朝更好的方向發展。
懷柏的目光投向魔宮,微微蹙眉。
那個孩子想要的,莫非是……
山上寒風凜冽,夾雜著雪粒的冷風灌進室內。
佩玉躍上屋簷,白衣翩飛,遙映明月,柳環顧坐在屋頂上,手抱著膝,抬頭賞月。
雪片冰冷,萬裡宮闕,都作一片雪白。
佩玉緊盯著少女瘦削的身影,眼角微濕,默了許久,才顫聲道:“姐姐……”
她難得體會人間溫情,自然也不會明白,如何才能以此勸人回頭。
柳環顧身子一震,沒有回頭,“你怎麽來了?”
佩玉:“仙門馬上就要攻上來了,最遲後日。”
柳環顧低低笑起來,“這算什麽,臨陣倒戈,還是出賣情報?”
佩玉緊攥著袖子,“我不想你死。”她低下頭,看著腳下雪花,“你是我姐姐。”
她們都是親緣寡薄之人。
也並未有過如尋常姐妹和諧相處的日子。
然而自從聽到這世上還有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並非自己孤獨一人時,還是曾湧現過淡淡的歡喜與滿足。
佩玉垂著眼眸,輕聲說:“我不知該如何勸你。”
也早明白,也許她根本不會回頭。
柳環顧笑著說:“為何要勸呢?不過是選擇不同而已。世上千百道,總歸是,殊途而同歸。”
佩玉的肩頭已積了一層薄雪,“仙門之亂,並非由你而始,那些人也非你所殺。他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對你的,而且,沈知水也已經回來了。”
柳環顧掩在袖下的手動了下,一陣和風吹來,輕輕吹去佩玉肩上雪花。
她眼睛彎了彎,“你過來。”
佩玉松開了手,袖子早已被血浸透。她乖乖走到柳環顧身邊,兩人並肩而坐,面朝明月大海。
柳環顧偏頭,身側的少女眉目如畫,比冷月更美,比雪花更出塵。
這樣美好的人,是她的妹妹。
想著,她不禁微微笑起來,神情溫柔,稍稍傾身,與佩玉額頭相抵。
上古的道術陣法如同片片雪花,紛紛從佩玉眼前飛過。
她的腦中猛地被塞入很多東西,天道、傳承、宿命……華枝用了無數萬年的時間所參悟到的東西,隨著光陰流轉漸漸失傳的知識,通通被慷慨地贈予。
大海、明月、覆雪的桃枝,一切飛快地離她遠去。
她好像站在星河之前,時間裡每一顆粲然明星,都從夜幕飛下,落到她手中。
那些被人們遺忘,漸漸黯淡的星辰,重新發出璀璨的光芒,幾乎要把暗夜點亮。
過多的東西一股腦湧入,讓佩玉頭痛欲裂,她捂著頭,皺眉望著柳環顧。
想張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
柳環顧面如金紙,虛弱笑道:“當年你送我一枚玉簡,引我走上道途,不過投桃報李而已。”
佩玉曾予她一方玉簡,她還佩玉整片天地。
“姐……不……”佩玉身子微顫,眼前慢慢暗了下來。
柳環顧接住她軟倒的身體,抱著她走到山腳,交給等候許久的女人。
“我把妹妹交給你,保護好她。”
懷柏接住少女,確認她無虞後,松了一口氣,這時柳環顧已經轉身離開,寒月雪花紛飛,她的背影格外伶仃。
“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就是為了今天?”
懷柏忽然問道。
這人從一開始放出萬魔,就不是為了毀滅仙門,而是為了看看仙門是否能在絕處逢生,生出一番新氣象,她從來沒有想過毀滅人間。所以放任洞庭水淹百裡,又對仙門處處留情。
柳環顧停了下來,“我下了魂咒,三日後她才會醒來。不要讓她看見我死的樣子。”
懷柏抱緊佩玉,“你不必死。那些事情不是你做的,當初華枝滅殺仙門時,也是用的另一幅皮囊。只要我們……不管如何,總是可以瞞過世人。”
她想到自己身為仙道之首,居然說出這種話,自嘲地笑了一下,“佩玉這孩子口拙,明明把你放在心裡,卻不知要怎麽說出來。如今沈知水已歸來,霽月一直在等著你,這個仙門早非原來那樣冰冷,為什麽不試試,再接納一次它呢?”
柳環顧立在雪地裡,紫衣被風吹得鼓起,飄然若仙。
白雪飄零,山道上栽滿了桃樹。
她忽然歎了口氣,悵然道:“可惜,再也看不到雪盡後的桃花了。”
……
兩日後,幾族一並攻上魔宮。
山上山下,一片血紅,點點鮮血濺在樹上的白雪上,倒有幾分像花開時的盛景。
洞庭拄槍半跪在海灘上。
藍衣幾乎被染成紅色,絲絲縷縷的鮮血,順著長、槍滴落,沁入黃沙中。
海浪衝刷,起起伏伏,洗去地上血水。
陵陽對其他人道:“你們去幫小柏佩玉吧,把她交給我。”
那些仙者略有擔憂,但看在她的面上,還是散開,繼續到其他地方獵殺魔物。只有葉雲心,雙手抱琴,執拗地守在陵陽身旁。
洞庭大笑,“當初不該放了你的。”
陵陽一步一步走近,黑袍像天上烏雲翻滾。葉雲心拉住她,“小心。”
“沒事,別擔心。”她朝自家小樹笑笑,半蹲在洞庭神情,與她對視,“雲夢,你變得讓我認不出了。”
洞庭咽下一口血,諷刺道:“最先背棄的人有什麽資格來說我。”
陵陽合了合眸,“為何如此執著?你明明知道,你所想要的,永遠不會回來。”
“可我偏要,光陰流轉,逝水東流,”洞庭一字一句地說著,忽而暢快笑了,“回不來又怎樣?至少我試過了,盡力了,不回頭,也不後悔。”
她已盡力,可惜兩任魔君,皆非良人。
所有的人都已經接受天道安排,任由時光流轉,把往事淹沒。唯有她執著地、孤獨地,走在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上。
陵陽:“一炷香的時間,你逃吧。”
葉雲心不讚同道:“若放她走,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陵陽面色慘白,“我知道……我不想欠她的情。”
洞庭拄著槍站起,“你可不要後悔。”
她已無力用血遁之術,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走,血水滴滴答答灑落,留下一條深深血痕。
葉雲心袖間飛出靈光,暗暗跟在她身後。
洞庭毫不在乎,她自知必死,卻不想死在陵陽面前。
不想這麽落魄、淒慘地死在昔日摯友面前。
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力竭,跪倒在地上,頭顱低垂。
她從懷中取出那半面輪回鏡,顫抖著撫上鏡面,鏡中大澤連綿,山高水闊。
窮此一生,追尋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就像河流早知結局是消亡,也義無反顧奔入大海。
這是命定的歸鄉。
海上揭起驚濤巨浪,一道赤紅的光穿透海浪,神兵的氣息籠罩八方。
遊煙翠眉眼銳利,金色戰甲凜凜生光,經生死歷練,她如鳳凰涅槃,修為大漲,武器浴火也晉升成神兵。她望著洞庭,咬牙道:“你也有今天!”
洞庭苦笑,終於信了一句話——天命難違。
被天道庇佑的人,縱然經歷險境,也能化險為夷,絕處逢生。
而自己明明勝券在握,卻落得一個滿盤皆輸的結局。
遊煙翠:“你笑什麽?”
洞庭雙手撐著地面,滿口鮮血,“我笑大道無情,興盛衰亡自有定數,今日的我,未必不會是明日的你們。哈哈哈哈你們贏了又怎樣?還不是天道手下的螻蟻。”
寒光一閃,槍尖穿透她的胸口。
遊煙翠不與她廢話,“那又怎樣?我只知道,血債血償,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藍色手鏈掉在地上。
洞庭在死前解開了同命鏈,低著頭,神情複雜地望著那斷掉的鏈子。
被血浸透的藍鏈閃著幽光,似乎幻化成一襲紫影。
“我放過你……”她眼神恍惚,嘴角卻帶釋然笑意,“初見……我以為我們是同道中人,原來你與他們殊途同歸,與我……同道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