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放下敲碗的筷,正襟危坐,“是,時陵。”
時陵比天海秘境更為凶險,其中藏著的機緣也更多。
那年時陵秘境出世,許多仙門弟子前往其中探尋。
秘境一共十層,愈往下愈難,但得到的天材地寶也愈多。
懷柏等人在天海秘境大放異彩,正是意氣風發、風華正茂,於是組隊前往秘境。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滿載而歸。
但是直至秘境關閉,仍無人歸來。
又過十年,當人們扼腕仙門不幸,喪失四位天之驕子時,懷柏居然走了出來。
去時四人,歸時一人。
無人知曉當年發生過什麽,只是懷柏說自己靈根盡毀,從此再不執劍,雲中也不知所蹤。
常人知曉,也只是惋惜,一個本應超凡入聖,一劍飛仙的絕世劍修,可惜就此隕落。
眾人聽罷,一時靜默無言。
佩玉心中掀起波濤駭浪,微微垂著眸,攥杯的手指節發白。
女孩掃了眼眾人,道:“但就算她靈根盡毀,這世上也沒有哪個劍修能超越她。”
“呵,一個廢人而已。”
女孩猛地站起來,“你說什麽?”
“我說,”說話的少年眉目銳利,箭袖窄袍,下擺繡有龍紋,頭髮扎著高高馬尾,蒼藍發帶在額前纏了一圈,“你把懷柏吹得再厲害,她現在也只是個廢人。”
“你知道什麽?”女孩氣得發顫,“你是誰?有什麽資格說她?”
少年挑眉,“你又是誰?”
女孩氣鼓鼓地說:“千寒宮,余尺素。”
少年輕蔑地笑了下,“千寒宮的人,不過如此。”
“你誰呀?”
少年下巴微揚,頗為自矜地說:“太初天,盛濟。”
酒樓裡登時熱鬧起來,太初天盛濟這個名字,就算不是仙門中人,也對他有所耳聞。劍骨天成,習劍天才,曾讓聖人莊和墨門好幾位長老搶著收徒的少年,修真小輩中風頭最盛的人物。
眾人議論開來。
他們紛紛想,盛濟現在出現在孤山腳下,看來也是想參加試煉。不過只要他通過試煉,六峰皆會向其敞開,而以他心性,定會選靈氣最濃鬱、實力最強的百代峰了。
余尺素冷哼一聲,“原來也是個拿劍的。”她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在嫉妒。”
盛濟絲毫不讓,“我嫉妒什麽?一個廢人嗎?”
“廢人”二字還未說完,冷風乍起,盛濟一個後躍躲開襲來的“暗器”,發帶卻被勁氣割斷,長發披散半身。
那暗器好端端地擺在地上——正是一盞瓷杯。發帶斷而杯未碎,足以見擲杯人對方向力道掌握的精妙。
可眾人看過去,眼前先是一亮,馬上又不由驚奇起來。
坐在那兒的是個小小的女孩,人如瓷做的一般,肌膚雪白,眉目精致,翠羽披風罩於身側,及肩的短發半披著,額心抹額上綴有一顆碧玉小珠。
盛濟將頭髮草草攏在身後,皺眉道:“方才的杯子是你擲的嗎?”
佩玉輕輕笑了下,“孤山,守閑峰,佩玉。”
“你是懷柏的徒弟?”
“你是懷柏的徒弟!”
余尺素與盛濟二人同時發聲,而後相互一瞪眼。
余尺素說:“讓你嘴巴不乾淨,現在人家徒弟要來找你麻煩啦。”
盛濟頗為不屑,“我怕什麽?我說的又不是假話。何況山高人為峰,這世上有誰是不能超越的?我最見不得你們這種整天不好練劍,盲目吹捧之人。”
余尺素又氣又急,“我哪有盲目吹捧,這些都是我姑姑說的!”
“呵,盲從。”
“你!”
眼見著這兩人又有罵仗之嫌,周圍之人忙來勸架。這兩個小孩來頭不小,日後多半能進入內峰,值得結交。
“哎你們以後說不定就是同門師兄妹了,都讓一步嘛。”
余尺素瞪大了眼,“誰要和他做同門?我要拜入懷柏仙長門下!”
盛濟嗤笑,“沒出息。”
佩玉聞言,默默蹙眉,“我師尊不會再收徒了。”
余尺素長長地“啊”了一聲,“我可是千寒宮少宮主,她為什麽不收我?”
千寒宮?佩玉心頭冷笑,面無表情地說:“她答應過我,不會收徒了。”
“可我是千寒宮……”
盛濟在一旁看熱鬧,“人家看不上你這個少宮主呢。”
佩玉無意再聽他們說下去,往門口走去。
她的心中一直想著時陵之事,這世鶴青等人死得太早,而師尊……她想起那日夜雨寶船上,師尊說過幾個好朋友團滅的故事。她雖不懂什麽是副本、奶、團滅,卻隱約能猜到一二。
原來那時師尊面上的悲傷,不是作偽。
思及此,佩玉的心不由悶悶地抽疼。人前歡笑,人後悲傷,師尊內心也背負著許多沉重嗎?
一柄劍攔住了她的去路。
盛濟挑眉,“喂,你還欠我一根發帶。”
佩玉心情不佳,沒有說話。
余尺素忙伸手去推盛濟的劍,可惜用力推了幾次都沒能推動分毫,“連小孩都欺負,你可做個人吧。”
盛濟忍不住回刺她,“連劍都推不動,廢人。”
佩玉立在那兒聽她們吵嘴半天。盛濟前生也拜入孤山百代峰,與她做過一段時日的同窗。她知在盛濟的眼中,這世上只有兩種人,對手與廢人。初見時,她便被盛濟罵過幾次,但在她豔刀初成,將這倨傲少年狠狠教訓過幾次後,“廢人”這一詞,她再沒聽到過。
言語如利刃,最是傷人。何況那時的她心性高,面皮薄,最怕被人看不起,給師尊丟臉。為這“廢人”二字還默默垂淚許久。
但現在想起,那些少年時的恩怨,就如幻夢一場,當年覺得委屈不平,但在她失去孤山那麽漫長的時光裡,每每想起,卻不由懷念。便如一壺青茶,初時苦澀,再品,卻是細細的甜。
“要打一場嗎?”她問。
盛濟的眼睛亮起來,“就等你這句話了!”
·
靈素峰上嘩啦啦的洗牌聲響起。
幾隻飛仙鶴老氣橫秋地掃了眼盤坐在石上打牌的幾人,熟稔地另找個僻靜山頭休息。
懷柏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子,“我怎麽感覺有人在罵我?”
琢玉峰主十分心直口快地說道:“罵你的人還少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做了什麽事?對了,”她想到一事,“你新徒弟可不是從墨門騙過來的吧?”
懷柏笑道:“不是不是,路上撿的。”
琢玉峰主點點頭,“那就好,上次為了補償聖人莊,掌門師兄讓我煉了好幾個上品法寶送過去,哎呀可心疼死我了。我們自家徒弟都沒,憑什麽給他們送去啊。”
靈素峰主附和:“就是,他們沒能耐留住人,倒怪我們了。不講理。”
黃鍾峰主淡淡道:“不虧,莫再提。”
“哈哈哈不虧是不虧,明英那丫頭可是好苗子,我還記得聖人莊那幾個老家夥氣得胡子都掉了的模樣。”
懷柏止住她們,“好了好了,都說了這事不再提,要是再讓人聽見,我又要到掌門師兄那兒吃一壺。”
琢玉峰主“切”了一聲,“掌門師兄哪裡舍得罰你?他最疼你了,反正到最後是要我來擦屁股。”
靈素峰主道:“聽說佛門和聖人莊吵起來啦。”
琢玉峰主忙問:“怎麽回事?那群和尚不一直號稱要佛系嗎?怎麽還會吵起來?”
靈素峰主說:“就半年前那場血霧,章禮他兒子不是死了嗎?唯一活下來的那個小弟子說當時出現過一個奇怪的尼姑,那尼姑看了他們一眼,血霧就升起來了。”
琢玉峰主道:“哇,妖僧。”
靈素峰主說:“咱們不管這檔子事,看看熱鬧就得了,別引火燒身。”
琢玉峰主道:“火早就燒到我們身上啦,你忘了……”
懷柏感受到這三人的目光,輕咳一聲,“我就打了個人啊。”
靈素峰主說:“師妹,打得好!我早看旬常笑不順眼。你說她叫常笑,為什麽總是板著個臉?她不喜歡笑,為什麽不叫長哭?”
琢玉峰主突然笑起來,“你這麽在意人家愛不愛笑幹嘛?可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靈素峰主愣了下,“說什麽呢?我可和你們不同,我未來的道侶,會是整個仙門最好的兒郎。”
懷柏將牌攤開,“胡了,給錢吧。”
待幾位峰主肉疼地交出靈石,懷柏想離開牌桌,卻被一把拉住。
“怎麽?贏了就想走?”
懷柏很無奈,“三位姐姐,我都贏了一宿了,你們還不放我走,我徒弟還在等我呢。”
琢玉峰主伸出纖纖玉指在她額頭戳了下,“成天念著你徒弟,沒良心的小東西,無聲無息消失大半年,也不想想我們擔不擔心。”
懷柏合掌討饒,“好了我錯啦我錯啦,以後我出門,去哪裡,去找誰,一項項都給你們報備成不成?”
靈素峰主白了她一眼,“你還不耐煩了是不是?長本事了?翅膀硬了?開始嫌師姐煩了?”
懷柏長長長長歎了口氣,“不敢。”
一向冷淡的黃鍾峰主也輕蹙眉頭,“小柏,可是那日被人為難?”
琢玉峰主頓時大怒,“是不是章禮他們又拿時陵的事刁難你?”
時陵之事曾在仙門引起軒然大波。
鶴青是墨門首徒,明如雪是望月城少主、聖人莊的精英,這兩人身上都被寄以厚望。若他們幾人一同死在時陵,也就罷了,世人還能感慨幾句天妒英才,落幾滴淚,但偏偏懷柏回來了。
只有她活下來。
當年眾說紛紜,許多無端妄測、流言蜚語一並傳出,更有眼紅懷柏者,憑空汙蔑道她在秘境中出賣好友,換來自己一線生機,不然,怎會只有她一人活下來呢?
何況她一回來便自稱傷重避不見客,也絕口不提時陵中發生過什麽,定然是問心有愧,怕人追究。
聖人莊與墨門幾番施壓,想讓孤山交出懷柏,將時陵中所發生之事一一說出。
孤山道尊一改素日溫和,使用雷霆手段,將流言盡數壓下,同時向全仙門宣告,若有人敢提時陵之事,便是與孤山為敵。再加上懷柏靈根盡毀,已不是昔日那驚豔眾人的劍修,那兩門才就此罷休。
只是關於時陵的舊事,仍是一把尖銳的劍刃,橫在三教之間。
說到時陵,懷柏的面色稍稍黯淡一瞬,又馬上笑道:“哪有?章禮刁難我?他敢嗎?”
靈素峰主頷首,“也是。”她頓了片刻,輕聲說:“小柏,最近血霧重新現世,逢魔之地的妖魔也有異動之兆,你就乖乖留在孤山,不要到處走了,好不好?”
懷柏抿唇,“好……但是,我小徒弟還被我扔在鎮上,我總要去照顧照顧她吧。”
琢玉峰主拉住她的衣角,“不許走!再打牌!你不知道讓你其他徒弟去幹活嗎?不然收徒弟做什麽?”
懷柏想了想,覺得她說的甚是有理,於是取出傳聲紙鶴,說:“白兒,我給你收了個小師妹,在我們鎮上那間房裡,你去帶她玩玩呀。”
“師尊,你怎麽又……”
還沒等那邊說完,懷柏及時地切斷了聯系,把紙鶴捏成團,從雲海扔下。
琢玉峰主傾過身,好奇道:“你還沒說你這次是怎麽撿徒弟的呢。”
懷柏微微垂下眸,不知想到什麽,笑了下,“緣,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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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濟與佩玉的比試場所選在孤山腳下。
一彎月牙形狀的蒼藍碧潭在秋陽下粼粼生光,潭水明淨空明,潭邊芳草萋萋。
他們走來時,本有好事者跟在身後想看熱鬧,於是盛濟施展神通,甩開那群閑人。
他想,畢竟也是孤山之人,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倒不好太讓她難堪。他自習劍開始,與同輩對戰未有敗局,養出副眼高於頂的性子,自然沒把面前這女孩放在心上。
余尺素勸道:“佩玉,算了吧,你打不過他的。”
太初天盛濟本就是同輩中的不可超越的存在,正如以前那幾個天之驕子一般。
佩玉攏袖不語。
盛濟抽出身後長劍。劍長三尺,劍身略寬,通體赤紅,其中仿佛有火焰流動,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
“這是我的劍,鴻雁。”他看出佩玉身上沒有修為,便未將真氣灌入劍中,想來一場公平的決鬥。鴻雁是焱海精鐵所鑄,比尋常劍要沉上許多,劍尖垂於地面,劍中所含真炎將數尺之內的草木灼成焦黑。
余尺素說:“佩玉,你要小心,他那把劍是用焱海的精鐵鑄成,只要被劍風波及,就會被灼傷。你有什麽克制他的水屬性的寶劍嗎?”
佩玉道:“我用刀。”
盛濟很不屑地笑了聲,“劍是百兵之君,而刀不過尋常莽夫所用,你在武器上便輸我一籌。”
佩玉有心指點,“劍是百兵之君,持劍者需立身正氣,心懷乾坤,猶如手中之劍,千錘百煉,百折不撓,如此才能將劍道發揮到極致。你心高氣傲,鮮少經受挫折,眼界狹隘,目下無塵,劍道未必會一帆風順。”
若他總這樣自以為高人一等,永無可能到達山高人為峰的境界。
盛濟惱羞成怒,玉面漲得通紅:“你、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
佩玉心中歎口氣,本想與他繼續講講道理,但過了片刻,她只是脫下身上翠羽披風,小心收在師尊送的儲物袋中,平淡道:“那來試試吧。”
算了,打得過,誰還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