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蒙不敢在寧霄面前放肆,但丁風華不同,他們幾個師弟師妹對寧霄沒有怕過,於是此時也出言諷刺:“你看上的徒弟又是這種廢物?”
丁風華對懷柏一向心存怨懟。
他與懷柏同入山門,那年天階試煉,他攀至九百零二階,本該是孤山乃至整個仙門的傳奇。可偏偏他前面還有一個懷柏。那次懷柏走上天階頂端,一千階,被所有人仰望。
世人都是一般模樣,只見得第一的耀目光芒,卻無人會去在意第二流過多少血汗。
丁風華憶起舊事,越發心緒難平,“呵,到現在才走至第二階,不知是多廢物。”
懷柏的目光微凝,笑道:“是嗎?那就拭目以待吧。”
無論是誰,不可能滯步在第二階,何況她對自己徒弟的天賦並不擔心,唯一的可能便是佩玉也如她自己一樣,發現了天階上的玄妙。
想到這裡,懷柏面上笑容更甚,兩隻杏眼彎成月牙,看上去更為可親。
丁風華看她笑得更歡,心中更加鬱結,他最煩懷柏這副不動聲色的模樣,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沒有人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麽,她似乎從骨子裡透出一種驕傲,看上去溫文可親,實際誰也不放在心裡。
“那就看看這個止步二階的人到底能不能進入外峰吧。”
寧霄苦笑著打圓場,“好了好了,都幾百歲的人了,還鬥嘴。”
正說著,三個娉娉婷婷的身影走入殿內。
靈素峰主一看見寧霄,眼睛就亮了,拎著裙擺跑過來,脆生生地喚道:“掌門師兄!”
琢玉峰主與黃鍾峰主跟在後面,寒暄幾句之後紛紛看向水鏡,
“第一名,盛濟,”琢玉峰主沉吟道:“我聽說去年聖人莊和墨門有好幾位長老都跑去太初天,想收他為徒,沒想到他居然選擇了孤山。”
丁風華下巴稍抬,“不是孤山,是百代峰。”
他這話讓一向好脾氣的寧霄也不禁皺了下眉,輕聲道:“是百代峰,也是孤山。”
靈素峰主附和道:“百代峰不就是孤山的嗎?還想分家啊?”
丁風華瞪了她一眼,抿緊唇。
黃鍾峰主的注意力轉到水鏡最後,有些吃驚地說:“二階?”
琢玉峰主也跟著看過去,“佩玉?這不是小柏新收的徒弟嗎?怎麽現在才走到二階?”
丁風華總算有了發作的機會,諷刺道:“比廢物還不如。”
幾位峰主早習慣他這般語氣,直接無視。
靈素峰主快人快語,“只要四肢健全,此時也不至於走到二階,難道她發現了什麽東西?”
琢玉峰主聞言恍然,“師尊曾說天階上有玄機,只是我們都不曾發覺過,這孩子走到第二階就找到那玄機了嗎?”
黃鍾峰主記憶極佳,“昔日小柏走天階時,也曾在一百二十三階上停留許久。”
懷柏見幾人都看過來,眯眼笑道:“哪有哪有,我一個廢人能發現什麽天機。”
寧霄了然一笑,重新望向水鏡,改了對佩玉的評價,“此女未來可期。”
“哎!她動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最末,反而對第一的盛濟不再關注,丁風華站在一旁,臉色又青又白,十分精彩。
·
佩玉似乎與天階融為一體。
她看見草木抽出嫩綠新芽,在雨水中茁壯生長,開花結果,而後枯萎腐爛,被薄薄新雪覆蓋;她看見來參加試煉的年輕弟子踏上天階,朝氣蓬勃的臉上滿是對孤山的向往;她看見春去秋來,朝夕交替,年年歲歲就這樣過去。
人事變幻萬千,當年創立玄門的道祖、一劍開天的劍仙,多少驚豔世人的奇才都成一抔黃土,而天地日月,山川河流,亙古未曾變遷。
《衝虛真經》中曾言,萬物皆有始有終,唯有不生不化,循環往複者,才名之曰道。
《清靜經》中亦記,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佩玉以前一直覺得道玄而又玄,但今朝盤坐在天階上,意識與這歷經千萬年歲月的天階融合,與它一同歷經無數變化,心中忽而對道有了一層更深的感悟。
經書中的描繪不再是一個虛無的符號,而近在她可以觸及的地方。
好似過了萬年,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佩玉睜開了眼。
她的眼中慧光閃爍,如日月之明深,蒼穹之幽遠。天階上至清至靈的靈氣源源不斷地匯聚在她身上,遊走經脈,融於丹田。
這是練氣的征兆。
她在無人引導之時,率先踏入練氣期。
佩玉沒有喜形於色。她這種情況,在玄門叫明心,在佛門叫頓悟,指修士忽然開悟,達到物我兩忘,伸手觸及大道的瞬間,極為難得。便是元嬰化神的大能,一生中也不一定能有一次頓悟的機會。
機會罕有,佩玉不想止步於此。
她抬起腳,又緩緩往上走去,只是每一步,她都踏得極穩、極慢。
威壓漸重,靈氣在丹田匯集,呈漩渦形狀。
佩玉開始調動體內血霧。她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血霧外泄,努力操控著其在體內流轉,不露一絲端倪。
這一步極其艱難。
血霧屬於魔氣,至濁;而靈氣屬於仙氣,至清。
古神開天之時,清氣上升為天,濁氣下沉為地,因此這兩者亙古以來便互相排斥,本不相容。
佩玉卻想讓清與濁在體內達到平衡。
她小心翼翼地操縱血霧,讓其與靈氣的流動方向、速度相同,最後一起匯入丹田,在丹田內形成一紅一藍兩團漩渦。
天階上的威壓異於尋常,能讓她仙魔同修,而不至於身體崩潰。
待她走上一百階時,那兩團漩渦越靠越近,最後慢慢融合一起。
佩玉眼中精光閃過,馬上盤坐在地,重新調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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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風華本來看那女孩的位置動起來還稍有忌憚,但等他看到那慢得出奇的速度時,差點笑了出來。
“這是走天階呢,還是爬懸崖呢,就是放太清湖中的老龜上去,也比她走得快吧。”
喻蒙連忙附和,“就是就是,見過這麽多人走天階,這是最慢的一位吧。”
他看向第一位,讚道:“盛濟已經走到第五百一十一階,看這速度,有望衝擊八百階吧,不愧是小輩第一人!”
丁風華亦覺面上有光,微微勾起唇。
只是靈素峰主依舊快人快語,“八百有什麽好稀奇,先不說小柏早就走上一千階,就說說簡一和明英,哪一個不是八百之上,不過最有天分的還是容寄白那孩子吧,一刻鍾便走上六百,若不是她嫌太累主動放棄,說不定還能走上九百階呢。”
琢玉峰主再次恍然大悟,“對啊,小柏的徒弟個個都天賦過人。”
黃鍾峰主仍然記憶超群,“滄海以妖身走上七百,亦是不凡。”
丁風華冷哼一聲,方才的暗喜變成惱怒,狠狠瞪了喻蒙一眼。
提什麽不好,非要提徒弟。
他好不容易修為衝至元嬰,自認再不需屈居懷柏之下,可這人竟馬不停蹄地收了四個徒弟,而且天賦一個賽一個的好。為何不管做什麽,自己都會矮懷柏一截呢?
喻蒙感受到師尊不善的目光,縮縮脖子,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寧霄沒有在意師弟的情緒。他望著水鏡上又複停滯的名字,面色慢慢變得沉凝。
作為孤山道尊,他對周圍天地靈氣的變化要比常人敏感許多。
“這孩子,”他自詡看人極準,可不到一日的功夫,竟改變三次評價,“何止未來可期,簡直是不可限量,也許將超出在場所有人,成為震古爍今的大能。”
只是他仍不清楚,這個叫佩玉的孩子,到底想做什麽呢?
懷柏忽然笑了聲,向寧霄請辭,“掌門師兄,我去外面走走。”
丁風華見縫插針地嘲笑,“走走?是覺得自己徒弟無能,怕顏面盡掃嗎?”
寧霄歎口氣,對懷柏點點頭,等那道青翠身影遠去,他才低聲道:“風華,都是同門,不要這般。”
可惜他這個掌門在師弟妹面前實在沒什麽威信。
丁風華翻了個白眼,抱劍走至漢白玉柱前,斜斜倚著,沒理會他。
懷柏走出丹霞宮,伸了個懶腰。
看不見丁風華那張傲氣又刻薄的臉,她覺得舒暢不少。
她抬頭看了眼,天空霞雲如卷,瑞光萬丈——是修道者悟道引來的天瑞。
山下已有不少人仰頭望著這等異景,議論紛紛。
懷柏吹了個口哨,白孔雀衝霄而起,遮蔽天光,羽翼扇動,引起長風萬丈,吹散霞雲瑞光。
她讓白孔雀身形變小,而後一躍而起,坐在孔雀背上。
清風拂面,白羽如雪,懷柏懶懶散散地坐在雲端,嘴上掛著抹漫不經心的笑。
她的眉眼極黑,似宣紙落墨成畫,每一筆都極精致、極風流,翠羽青衫,隨風飄拂,好像攬盡人間所有的顏色。
“徒弟啊徒弟,”懷柏望著天階上那小小的黑點,邊笑邊感慨,“你這是要搞個大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