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顏入宮時已是午後,結果南宮達聽到忘我,不時提出問題來與齊顏商討。
而齊顏也盡到了“人臣”的本分,對南宮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說出了不少肺腑之言。
內侍見二人聊得投入,早就抬上了十六盞宮燈,將整個朝堂照得尤如白晝。
晉州的問題早就說完了,二人又將全國的民生、稅收、風土、吏治、科舉甚至洛川南北的治理都談了一遍,凡是南宮達能想到的問題他都提了出來,而齊顏則再次展現了她近乎妖孽的才智和手腕,言必切中肯綮,立足高遠。
南宮達激動不已,嘴唇上的一抹胡須激動得一抖一抖的,要不是他的腿腳不便,怕是早就衝到齊顏面前了。
當齊顏落下了最後一個字,南宮達不禁撫掌長歎:“妹夫真乃國之棟梁,曠世奇才也!昔年‘二元一花’當之無愧,本宮今日算是見識了!”
齊顏濡了濡發白的嘴唇,雖然得到了監國皇子如此盛讚,臉上卻絲毫不露喜悅,目光深邃平靜,淡然回道:“殿下過譽,臣不過紙上談兵罷了,承蒙殿下不嫌棄。”
南宮達聽完點了點頭,將齊顏上下打量一番,對這個妹夫越看越滿意。
朝中除了南宮讓和四九,無人知道這四年來躲在屏風後面的是南宮靜女,雖然南宮達也感受到了妹妹的疏遠,只是以為女兒家長大了,心思多了,並未深想。
或許南宮靜女自己都沒察覺到,是她單方面疏遠了南宮達。
雖然她時常傷感自己與原本親厚的姐姐和兄長疏遠了,但是歸根結底只是她對自己的定位發生了改變。
從前她是皇族唯一的嫡出公主,尊貴與生俱來。無需爭搶任何東西,一切她想要的都會順理成章地變成她的。
可是,這四年就算南宮靜女再怎麽不願深想,不願接受,她也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這個萬萬人之上的寶座南宮靜女究竟想不想要?只有她自己清楚。
一個人對自己的定位變了,心態自然會改變,而南宮達在南宮靜女的心中自然也就從兒時值得依賴的寬厚兄長變成了最大的競爭對手……
也不知南宮靜女何時才能明白,這之間的一切痛苦都源於**與自身能力或定位的不匹配。
……
躲在屏風後面的南宮靜女癱坐在椅子上,汗涔涔的。
南宮達與齊顏這一番精彩絕倫的論政,一字一句重重地擊在了南宮靜女的心上。
一則,她一直以來都鉚了一股勁兒,這幾年手不釋卷時常挑燈夜讀,本以為如今的她應該可以將負心人“踩”在腳下了,卻驚愕地發現從前齊顏展示給她的不過是滄海一粟,抖出真本事以後把她甩到不知哪裡去了。
二則,南宮靜女不由得設想了一下,如果自己與南宮達主客易位,自己是否可以提出這般深度的問題,可以巧妙地接住齊顏的言論。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南宮靜女的貝齒緊咬下唇,一股挫敗和焦急油然而生。
時至今日她終於明白父皇無意中寫下的一段話:父皇會努力再撐些年頭……
南宮靜女的眼眶有些濕,數日積累的疲憊席卷而出,眼前陣陣發黑。
內侍提醒南宮達天色已晚,再過一個時辰宮門就要關了……
南宮達怔了怔,看了看殿外的天色,一股酸痛之感在腰身肩頸蔓延。
南宮達:“居然都這個時辰了?本宮……”
齊顏:“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南宮達笑著抬了抬手:“妹夫且慢,都怪本宮一時忘情,有一位可是等了你好久了,你必須要見一見。”
齊顏心頭一跳,不自覺的抬起頭向屏風處看去,縱觀整座朝堂也只有那裡能藏人。
南宮靜女抬起廣袖拭去了額頭上的汗珠,淺淺地呼出一口氣,起身向屏風外走去。
南宮達的腿腳不便是以並未起身,而是側過身子笑著看向一旁。
大殿西南角的一扇小窗開著,吹進一陣悶熱的風,大殿內的十二盞宮燈的燭火跟著搖了搖。
南宮靜女邁著落落大方的步子,雙手扣在小腹處自屏風後頭款款地走了出來。
齊顏站起了身,微微仰起頭,目光定格在南宮靜女的身上,三年不見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但似乎比從前多了幾分屬於女子的風情。
稚嫩的身材變得豐盈,被剪裁得體的宮裝襯得玲瓏有致,五官似乎也比三年前長開了些,在這最好的雙十年華如夏花般綻放。
南宮一族的三姐妹皆為絕色,若瓊華公主熱情如火,灼華公主沉靜似水的話……
眼前這位蓁蓁殿下更像是一陣卷過花香的春風,沁人心脾又帶著前兩者所不具備的自由與靈動,春風雖不傷人卻也有令百花凋零的力量,而且要比水火更難掌控。
南宮靜女在禦案邊駐足,在抬眼看向齊顏的一瞬間,南宮靜女感覺自己平靜的心湖“咚”的一聲,投入了一枚石子。
盡管那石子霎時間便消失不見,可它卻留下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層層相疊、綿綿不休。
直到激蕩到湖面的每一個角落,撞上岸邊才停住。
這三年,南宮靜女有意無意地絕了齊顏的消息,除了必須要批閱對方定期呈上的奏折,南宮靜女從不打聽有關於她的事情。
在齊顏即將入京之時,南宮靜女也會想象一下三年後齊顏的樣子,是胖了還是瘦了?是否會和其他男子那般留起胡須?
南宮靜女的表情很平靜,目光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張臉。她有些恍惚,仿佛這三年光陰只是大夢一場,站在她面前的還是昔日的書生少年。
他來到未明宮,恭恭敬敬地跪在自己面前,溫和說道:“臣下晉州齊顏,奉旨迎娶殿下……”
他掀開了自己的蓋頭,用那雙琥珀流光的眼睛打量自己。
他握住了自己執酒樽的手,好看的眉頭微蹙,用無奈的眼神看著自己,輕聲道:“殿下,三杯已過。”
還有那寒冷的夜晚,他傻傻地等在僻靜的宮道上,直到西落西山,明月升起仍不肯走,然後瞪著迷蒙的雙眼,探尋地叫道:“殿下?”
還有,還有……
往事一幕幕如決堤之水,傾泄而出。
好多南宮靜女都以為自己已然忘卻的記憶,在再見到齊顏的那一刻,陡然清晰,恍然如昨。
仔細看看齊顏似乎也變了,具體是哪裡南宮靜女又說不出來。
原來他們已經成親那麽久了,從景嘉八年到景嘉十四年,整整六度春秋。
南宮達見這二人如石像般只是枯望著,不由得輕笑出聲,暗道有趣。
他抬手將內侍招了過來,柱過拐杖從屏風後面繞出去了。
齊顏仔細地觀察著南宮靜女表情的細微變化,感受到了對方的動容,竟也有些緊張起來。
齊顏:“殿下。”
一聲呼喚將南宮靜女心頭薄薄的溫情攪散,她微微頷首,想到駙馬府裡養著的那一位,還有未明宮裡的小尾巴,心又冷了。
她一步步走下台階,來到齊顏面前,目光掃過對方那雙暗含期待的琥珀色眼眸,淡淡道:“駙馬一路辛苦了。”
齊顏抿了抿嘴唇,見南宮達已經離開,輕聲問道:“殿下可安好?”
南宮靜女卻沒有回答,轉而說道:“晏陽郡主一直吵著想見你,隨本宮來吧。”
齊顏垂下眼眸:“是。”
南宮靜女徑自走在前頭,齊顏跟在後頭,長長的宮裝後擺呈扇面在地磚上鋪開,也隔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後擺上繡著兩隻栩栩如生的鸞鳥,高貴不可方物。
這還是齊顏第一次仔細觀察,在此之前她們一直是並肩而行的。
朝堂內殿設有冰鼎,出了大殿一陣晚風吹來,便覺得有些悶熱了。
天已經有些黑了,兩名宮婢手持燈籠一左一右走在南宮靜女身旁,沒出幾步身後便傳來一陣凌亂悶響——齊顏不小心踢到突起的地磚,絆了腳。
南宮靜女停了下來,她想起齊顏是“夜不能視”的,一雙秀拳握緊又松開,卻再次邁開了步子。
只是這一次,她走得很慢。
……
回到未明宮,南宮靜女直接向暖閣走去,陳傳嗣朗聲唱和道:“蓁蓁殿下,駙馬爺駕到!”
正在一樓做針線活兒的靈芝和仙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對視一眼均放下手中的活計。
靈芝快步出了暖閣跪在一旁,仙草則上了二樓將齊玉簫抱了下來。
靈芝:“奴婢參見殿下,參見駙馬爺!”
南宮靜女:“平身吧。”
齊玉簫從仙草的懷中跳下來,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拽住南宮靜女的廣袖,仰著頭甜甜一笑:“母親~。”
齊顏看著眼前這個不及桌面高的小女孩,有些愣神。
南宮靜女“嗯”了一聲:“還不見過你父親?”
齊玉簫轉過頭,看到齊顏後竟躲到了南宮靜女的身後,拽著她宮裝下擺,怯生生地探出小半個頭來。
齊顏對著小玉簫笑了起來,小家夥“嗖”地一下將頭收了回去,徹底藏到南宮靜女的身後不肯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