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顏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南宮讓,在時隔多年後再次見到了整個草原的仇人。
此時的南宮讓已顯出風年殘燭之相,雖然尚能勉強坐在椅子上,但那僵硬的肢體和松垮的袍子都彰顯了他的身體狀況。
齊顏深深地看了南宮讓一眼,一撩衣袍跪在了仇人面前:“臣齊顏,參見陛下。”
南宮讓抬了抬那條尚有知覺的胳膊,南宮靜女說道:“起來吧。”說著將紙筆放在了南宮讓的面前,在來之前南宮靜女已經將南宮讓的情況和齊顏說過了。
南宮讓看了南宮靜女一眼,後者打了一個萬福,看了齊顏一眼然後退了出去。
四九邁著蹣跚的腳步跟在南宮靜女身後,從外面帶上了寢殿的門。
渭國朝堂似乎真的到了更新換代的時刻了,仿佛一夕之間南宮讓和四九都老了。
大殿很靜,齊顏站在南宮讓對面垂首不語。
南宮讓的變化很大,在齊顏看來不過是一具尚在喘息的屍體罷了。
須臾間,齊顏的心中響起了無數個聲音,她迅速定下心神:即便人固有一死,但掄起錘子將釘子砸進南宮讓棺材裡的人,必須是自己。
南宮讓同樣睜著一對渾濁的老目審視著齊顏,發出一陣沉重的粗喘。
這麽多年了,他一直沒有看透眼前這個年輕人,當年異獸入夢,觀天司說是吉兆:將有賢臣入朝。
可是南宮讓非常不喜夢中的那種感覺,再加上太尉府有意求娶他的愛女做保命符、南宮讓權衡之下促成了這段姻緣。
為了堵住太尉陸權的嘴,他甚至不惜犧牲了二女兒。
如今看來他想阻止的事情還是發生,齊顏似乎就像觀天司說的那樣:成了朝堂上的肱骨棟梁。
可是南宮讓的心裡還有些不安,至於是什麽原因他一時間也說不出來。
他老了,身體沒有一日不痛,精神不濟,想不清楚了……
南宮讓沉吟良久,哆哆嗦嗦地拿起毛筆,開門見山地寫到:女帝之事,你以為如何?
齊顏略掃了一眼便垂下了頭,長達數個呼吸的思索後,平靜地回道:“臣以為不妥。”
聽到齊顏的答案南宮讓並不意外,他示意齊顏繼續說下去,後者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抬起頭眉間凸起、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處、琥珀色的眼眸中湧動著隱忍不發的慍怒。
齊顏:“這件事沒有退路,一旦失敗殿下必將萬劫不,而她本不用承受這些的,殿下是嫡出的公主,無論哪位皇子登基,只要殿下不妄議政事、遵守律例,新皇絕不會為難她,就算食邑和封地的削減在所難免,但以殿下的家底安度一生足夠了。”
女帝這件事齊顏早有憤懣,只不過並不是她說出來的這些理由。一旦南宮靜女稱帝就成了齊顏的頭號敵人,到時候齊顏所有的算計都會直指女帝,這並不是齊顏想看到的。
她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滿,說的卻是南宮讓想聽到話。
果然,南宮讓的唇邊綻放出一抹扭曲的笑意,齊顏的回答打消了他最後的顧慮。
只見他繼續提筆寫到:朕這幾個兒子的心思品行,朕最了解。若皇位傳到他們手裡,朕之愛女很難善終、與其他日淪為魚肉再難翻身,不如放手一搏。
“啪嗒”一聲,毛筆脫手倒在了宣紙上,南宮讓表情有些哀傷,咬了咬牙重新拿起毛筆:以你之心智才學,朕相信此事可成。
齊顏端起手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臣謹遵陛下旨意。”
南宮讓點了點頭,又聽齊顏說道:“想必陛下已經料到臣欲為之事了。”
南宮讓歎了一聲,渾濁的眼珠有些呆滯。
齊顏順肩垂首,低聲道:“陛下心慈,但欲成大事有些事非做不可,臣願代之,陛下以為如何?”
南宮讓拿起毛筆寫到:準。
齊顏:“陛下請放心,若幾位皇子願意配合,待殿下根基穩固後,臣會奏明殿下還幾位皇子自由,保南宮皇族昌盛不衰。”
南宮讓點了點頭,齊顏又道:“未免日後臣與殿下意見相左生出齟齬,還請陛下賜臣一道旨意。”
南宮讓思索片刻,寫到:你先退下,容朕想想。
齊顏:“是。”
在背過南宮讓的那一刻,齊顏笑了起來。
她一直能嚴格地操控自己的情緒,這一刻她失態了。
……
第二日早朝,南宮靜女拿到了一封聖旨,思索再三她命陳傳嗣秘密請來了四九陪她一起上朝。
這幾年四九的身體也不太好,已經和南宮讓一起逐漸退出朝堂。
在偏殿等候宣召時,齊顏特意觀察了公羊槐,見對方神態疲憊,眼底透出淡淡的青色,想來就彈劾自己的事情上也做出了一番掙扎。
公羊槐神情有些躲閃,齊顏卻主動走了過去,一把抓住欲避開的公羊槐,壓低了聲音低聲道:“別操之過急,且等等看。”
公羊槐挑了挑眉,齊顏卻主動離開了。
難道此事還有轉機?等待著疑慮,公羊槐和諸位大人一起走上了朝堂。
不少大臣留意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崔禦史大人出現在了朝堂上,這位老大人平時很少出現在朝堂上,但只要他來一定有大事發聲,不少人都提起了十二分小心。
南宮達端坐在高位上,目光在齊顏,崔禦史和公羊槐之間流轉,煞有介事地說道:“諸位大人可有本要奏?”
聞言,崔禦史挺起胸膛,抖了抖廣袖從隊伍裡站了出來。
崔禦史:“啟稟陛下、五皇子,老臣有本要奏。”
南宮達故作意外,道:“崔老大人也來了?請講。”
崔禦史清了清嗓,從懷中取出一封奏折。公羊槐心如擂鼓,他有些吃不準齊顏的話是什麽意思,又不敢違背南宮達的授意,悄悄向齊顏看過去,見對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好像並不知道危險來臨。
崔禦史將奏折抻開,慷慨陳詞的念了起來:“老臣彈劾本朝吏部尚書齊顏,齊緣君,三條大罪!借會試主考官的身份以權謀私,安結黨羽,此乃一罪也。借出題之便宜煽動舉子妄議朝政,更是在會試中私自準許生棄考,眾所周知,齊大人祖籍乃晉州。老臣探訪到:本次會考一甲三席中晉州學子佔了一席,登榜的六十八人中晉州學子竟登榜高達二十一人,此乃二罪也。”
崔禦史側過頭狠狠地瞪了齊顏一眼,“啪”的一聲合上了奏折,大殿靜得落針可聞。
崔禦史抱拳舉過頭頂:“在老臣看來齊大人本是沒有資格做主考官的,聖上不拘一格用人才,乃是天大的信任,齊顏不顧聖恩做出如此齷蹉之事,此乃三罪,欺君罔上,其罪當誅!”
公羊槐的動了動喉嚨,事情怎麽和南宮達說的不一樣?欺君之罪,可是殺頭的大罪啊,南宮達可不是這麽說的!
南宮達向旁邊看了一眼,內侍一溜小跑下了高台,接過崔禦史的彈劾奏折回到高位將奏折呈了上去。
南宮達一手按著奏折,一邊環顧群臣,淡淡問道:“催老大人的奏折本宮聽到了,其他大人的意思呢?”
公羊槐猶如芒刺在背,揣在胸口的奏折變成了燙手的山芋,燙得他心慌意亂。
南宮達動了動手指,敲擊禦案:“其他大人的意思呢?”
公羊槐攥緊了拳頭,汗水從發絲中滲出,順著臉龐滑落。
齊顏依舊立在人群中不語,端坐在屏風之後的南宮靜女也是一派淡然,雖然齊顏傳遞暗號的時機有些晚,但南宮靜女相信齊顏有他自己的考量,並且尊重對方的決定。
南宮靜女想得不錯,齊顏的確有自己的考量,她要看看這位五皇子在朝中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同樣也要看看兩位皇子在排除異己上能達到怎樣的默契。
最重要的是:她想給公羊槐一個機會,該說的她都說完了,如果對方掛念最後一點情誼,這就是整個公羊府脫離五皇子操控的最好機會,同樣的:宗正寺是最能最古老,也最能體現皇族正統的衙門,南宮靜女需要它。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南宮達的眼中劃過一絲陰鬱。他沒有等到公羊槐,另一個在他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人站了出來。
太尉府嫡長子,左仆射陸伯言手持玉笏站了出來:“啟稟陛下,五皇子,臣有本要奏。”
南宮達:“陸大人請講。”
陸伯言因科舉名次之事素來與齊顏不睦,再加上南宮望遠在洛北,無暇指揮朝堂。
陸伯言:“臣與崔禦史同參齊顏。”
南宮達:“具體說說吧。”
陸伯言:“除了上述幾條罪狀,臣還要參奏齊顏隨意修改會考評卷標準!”
……
判卷時,齊顏提出主考持有兩票的事情,打亂了南宮望和南宮達的布局,事後陸伯言回到家越想越不對,這才明白他們著了齊顏的道兒,於是他將評卷時發生的事情講了出來,並痛斥此舉的弊端,成功引起一片嘩然。
陸伯言抬了抬下巴,倨傲之色彰顯。
南宮達眉頭深鎖,一副痛心模樣,他看向崔禦史,問道:“崔大人列舉的三大罪狀可有其他證據?”
崔禦史又拿出一份卷宗,高高舉起:“老臣這裡有一份晉州學子的證詞,在榜的二十一人中超過半數表示齊顏大人是一位‘好官’,平易近人,曾經指點過他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