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顏走後,南宮靜女獨自坐在拔步床上,陷入了沉思。
雖然依舊對齊顏不能領會自己苦心而感到失落,但南宮靜女冷靜下來想想:齊顏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人,之前對方也的確說過進入天牢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至於計劃的內容是什麽,或許是這陣子齊顏精神不濟的原因,沒有透露。
事已至此,南宮靜女自知多爭無益,只能耐心等待。
大理寺關押的大多是犯錯的朝臣和皇親,牢房的條件自然也比刑部大牢好很多。
齊顏住得是單獨的套間,外間三面牆壁,一面欄杆,內有:一張桌案,文房四寶齊全,一盞油燈半壺燈油,桌案後面放了一個蒲團,地上零星散落一些稻草。
裡面還有個小間,大小只有外間的一半,左邊是一張木板床,中間放了一塊粗木板作為屏風,另一側放著一座五谷輪回桶,臉盆。
獄卒笑臉相迎,一路哈著腰行在前頭,將齊顏帶到了最裡面的這間牢房,打開了大鎖:“駙馬爺,委屈您裡面請。”
齊顏:“多謝。”
進了牢房,獄卒重新落了鎖,隔著欄杆笑道:“就委屈您在這兒少住些時日了,您周圍的牢房都是空的,清淨。有什麽吩咐您就拉一拉那邊兒的繩子,連著鈴鐺到大堂,我們聽到鈴聲立刻過來。”
齊顏:“知道了。”
獄卒:“那小的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齊顏:“請便。”
牢房的環境比齊顏想象得還要好,她打量一番盤膝坐到了蒲團上,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沒有幾本書讓自己打發時間……
又過了一個時辰,牢房外傳來了談話聲,獄卒:“姑姑怎麽親自來了?您派人言語一聲,我們去取就好。”
秋菊:“你我各司其職,哪來的麻煩,駙馬爺在哪間?二位要不要檢查檢查?”
獄卒:“那哪兒敢,姑姑親自送來的東西我們放心,姑姑這邊請。”
齊顏站了起來,獄卒引著秋菊來了,後面還跟了兩名內侍,兩名宮婢,五人停在外頭隔著欄杆,齊刷刷地向齊顏行了一個宮禮:“參見駙馬爺。”
齊顏:“秋菊姐姐怎麽來了?”
秋菊:“殿下派奴婢來給駙馬爺送些東西,這裡的環境簡陋,請駙馬爺暫且委屈幾日。”
齊顏:“代我謝過殿下。”
獄卒哈著腰請五人進去,秋菊今日穿的是掌事女官的宮裝,品階一目了然,平時除了陪南宮靜女出席宮宴,秋菊很少穿得這麽正式。
齊顏心若明鏡:南宮靜女這是怕自己受委屈,不能親自來就讓秋菊替她走了這一趟,威懾獄卒。
這一招也的確有效,只見獄卒彎著腰站在角落,一雙眼睛溜溜看著,心中已有權衡。
大理寺的官差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進來的人究竟是真的失了勢,還是隻站一腳,看一眼就知道了。
一名宮婢從裡間出來,稟報道:“姑姑,原先的被褥是鋪在下面還是丟了?”
秋菊睨了那宮婢一眼:“當然是丟了,丟得遠遠兒的。”
宮婢:“是。”
另外兩名內侍合力抬著一個箱子,選了一個地方放好,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秋菊:“這些是殿下親自為駙馬爺準備的換洗衣裳,還有些書籍竹簡,文房四寶,煮茶的銅爐水壺,茶具碟盞,手爐和暖被窩的湯婆子,都在這兒呢,對了,這兩盒乾瓜蔬果都是爺喜歡的,看書累了吃些個。來得匆忙一時疏漏也是有的,還請駙馬爺先將就著用。”
齊顏:“殿下有心了。”
秋菊:“駙馬爺的一日三餐由奴婢親自來送,還缺什麽奴婢再給駙馬爺帶過來,晚一點兒會有內侍來送燒好的銀炭火盆,這陣子夜裡涼了,駙馬爺提早把湯婆子放到被窩裡。”
齊顏:“知道了。”
經過幾人的打理,原本環境就不錯的牢房,檔次又提了一個台階。
就連獄卒也暗暗怎舌:我的個乖乖,住過這間牢房的達官貴人可多了,當年二皇子定罪前也曾下榻此間,也未見如此啊。
蓁蓁殿下果真是疼愛這位駙馬爺到骨子裡去了,全然不顧旁人的看法。
眾人離開後,齊顏取了一本書讀了起來,夜裡秋菊來送飯,果真帶著幾名內侍抬著炭盆來了。
秋菊:“請駙馬爺先把藥吃了再用晚膳吧。”
齊顏:“秋菊姐姐白日還要主持未明宮的大小事宜,再過些日子天就要冷了,若下了雪更是難行。今後就不要親自跑了,差個人來送就是。”
秋菊回頭看了一眼,見獄卒已經識趣退走,擺了擺手讓幾名內侍出去等,她跪到齊顏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駙馬爺,殿下說她送來的那些換洗的衣裳您一日換一套,換完了就是出去的時候了。”
齊顏沉默片刻:“知道了,天晚了你回去吧。”
秋菊:“奴婢告退。”
吃過晚飯,齊顏又看了兩頁書,便到裡間睡下了。
三日後的上午,正是下了早朝的時辰,回廊裡再次傳來獄卒與旁人的交談聲。
齊顏合上了手中的書卷,若自己沒有料錯,應該是他來了。
獄卒:“下官參見尚書大人。”
公羊槐:“把鑰匙給我。”
獄卒:“這……小的帶尚書大人過去吧?”
公羊槐:“大理寺牢房固若金湯,還怕我們長膀飛了不成?本官也不為難你,隻半個時辰,誰也不要來打擾。”
一陣金屬碰撞的聲音之後,又過了十幾個呼吸,禮部尚書公羊槐出現在了牢房外。
齊顏:“白石,你來了。”
公羊槐沉默著打開了大鎖,齊顏從書案下面拽出了一張褥子鋪到旁邊:“坐吧。”
公羊槐盤膝坐到齊顏身旁,抬眼看了看周圍又端詳了齊顏一會兒,放心地說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受委屈的。”
齊顏勾了勾嘴角:“托殿下的福。”
公羊槐將胳膊搭在書案上,傾著身,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很快就能出去了。”
齊顏:“哦?”
公羊槐感慨地歎了一聲,目露豔羨之色:“不止蓁蓁殿下一個人護著你,真沒想到你在朝中積累了如此威望。”
齊顏:“怎麽了?”
公羊槐:“今日早朝,工部員外郎李橋山,當堂呈上一封聯名奏折,叩請陛下法外開恩,對你從輕發落。”
齊顏:“李橋山?我與他似乎並無故交。”
公羊槐拍了拍齊顏的胳膊,壓低了聲音解釋道:“你可知道奏折中聯名的人都有誰?”
齊顏:“不知道。”
公羊槐:“晉州學子,共五十三人聯名求情。”
齊顏挑了挑眉:“怎麽這麽多?!”晉州自景嘉元年蒙難後,一直沒有什麽學子殺入殿試,這次大考年雖然晉州大放異彩,不過金榜題名者也只有十人,五十三人這個數量大大超出了齊顏的預期。
公羊槐笑道:“這次大考,過了秋闈鄉試的晉州學子一共八十六人,其中十人金榜題名留京任職,還有四十三人以秀才或舉人的身份留在京城做‘釋褐’往各府投遞文章等待舉薦呢。緣君忘了麽?每次放榜後到下次大考開始,落榜學子都可以留京自薦的。放在往年也不會有這麽多人,不過今年十位上了金榜的晉州學子全部留在了京城,再加上你這位晉州籍的主考官,這個數目實屬正常。不過這批學子都被點了五品以下,還沒有上朝的資格,聽說你出事了他們心急如焚,奔走相告。我聽李橋山說:這些人原打算在降罪的旨意下達之前就把折子遞上去的,哎……苦於沒有門路。最後還是本屆的榜眼晉州學子:秦德,找到了本次科考的狀元郎,就是那個兵部尚書府上的小公子宇文金。說起來宇文金也算是你的門生了,但是你這件事他家老子是彈劾人之一,宇文金不敢公然忤逆父親,暗中找到工部員外郎李橋山把折子交給了他。李橋山很欽佩你擔任工部侍郎時候做的事情,今日把折子遞了上來。”
至此,齊顏自主入獄的第一個目的達成了。
她一手栽培了不少晉州學子,但並不知道誰才是真的忠心於自己。雖然這次也不能完全判斷,但只要他們在折子上簽了名,日後再想拜別的山門難於登天。
齊顏要的就是這個,她不在乎有多少死心塌地,只要他們除了自己再無靠山即可。
晉州一脈,同氣連枝。齊顏作為晉州在朝中的最高官階,朝廷裡的晉州人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穩固;水漲船高。
公羊槐:“這些人雖然官階最高的才從五品,但勝在都很年輕,最年長的不過才二十五歲,用不了十年他們之中就會出現朝廷的肱骨柱石,所以即便是陛下也要慎重考慮。”
公羊槐慨歎一聲,拍了拍齊顏的肩膀:“正所謂種瓜得瓜,求仁得仁。你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放眼整座朝堂威望比你高的人是有,但是能得到這麽多年輕人支持的,你是獨一份了。哪怕是中書令邢大人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沒有這個本事呢。”
見齊顏沉默不言,公羊槐再次往齊顏那邊湊了湊,說道:“雖然你現在官職沒了,但還有皇親身份,加上這封折子應該很快就能出去了。憑你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重新啟用,官複原職或許有些難度,但當個侍郎還是綽綽有余的。說句該死的話……待到新皇登基……”
齊顏:“白石!”
公羊槐捂住了嘴巴:“我知道我知道。”
齊顏深吸一口氣,拿過毛筆和裁好的宣紙,寫到:我問你,你,你公羊一門,到底是忠君還是忠於五殿下?
公羊槐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著齊顏,沉吟片刻如實寫到:依眼前的局勢看,忠於五殿下便等同於忠君。
齊顏一把抓過這張紙,將它團成球丟到了火盆裡。
繼續寫到:若我告訴你,新君另有人選,該當如何?
公羊槐大駭,哆嗦著筆尖寫到:可不敢開這個玩笑,你……
齊顏:陛下心中已有太子人選,並留了一封密旨給我,命我全力協助未來的太子殿下登基,白石……你我少年相識,這麽多年我可曾騙過你?此等大事豈能兒戲?
公羊槐將齊顏寫的這張紙捧到面前看了半天,又心虛地回頭瞧了一眼,見身後並沒有人才將它丟到了火盆裡,直勾勾地望著這張紙燒成灰燼才把目光收回,喉頭一動咽了咽口水,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齊顏卻繼續寫到:若陛下屬意五殿下,為何讓他擔任監國皇子多年也未更進一步?你今日就告訴我,你和你們公羊一族,到底是忠君還是忠於五殿下。
公羊槐抓住了持筆的那個手腕,筆尖仍控制不住地抖動著。
今日他和齊顏在牢房裡的這場“對話”,關系整個公羊族的生死榮辱,公羊槐實在想不出來齊顏筆下的這位“太子”到底是誰,他捋遍了剩下的皇子,也扒不出一個比南宮達出挑的。
可是“忠孝仁義”是刻在每個渭國讀書人骨子裡的東西,古有“衣帶詔”,面對一個傀儡皇帝尚且有無數人誓死效忠,更何況南宮讓這位手握實權的當朝帝王呢?
雖然南宮讓這幾年的身體不好,鮮有露面,但只要皇位沒有傳給旁人,南宮讓依舊是絕大多數官員誓死效忠的對象。
終於,公羊槐動筆了,在紙上寫下了:“忠君”二字。
齊顏將這張紙也燒了,寫到:陛下賜給我的密旨找機會再拿給你看,陛下有意:任“三五”黨爭,扶持未來太子暗中做大,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睿王之死打破了平衡的局面,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必須要及早幫助太子穩固地位。
公羊槐:要我做什麽?
既然做出了選擇,公羊槐決定為新帝出上一份力,一則保全公羊族,二來也能積累足夠的功勳,待到新帝登基自己也能更進一步。
雖然目前的局勢南宮達如日中天,但公羊槐很清楚:這一切光芒都是陛下給的,收回也是翻手間的事情。
而且,只要南宮達一日不是太子,就算陛下駕崩新帝人選也要遵循遺詔。
齊顏:你暫時留在南宮達身邊不要暴露,將他的動態呈報給我,至於南宮達的命令,公羊府最好出工不出力。
公羊槐:好。
齊顏:實不相瞞,我已向太子舉薦你擔任新太尉,不過還要有些過渡,你心中有數,伺機配合。
公羊槐:此話當真?!
太尉,武官極品,與中書令在朝中的地位不分伯仲,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無數武官終生奮鬥的目標。
公羊槐:我是文臣出身,如何擔任太尉?
齊顏:所以才需要些許過渡,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可以請五殿下助你一把。
公羊槐:明白了。
公羊槐:緣君……可否告知陛下心中人選是哪位殿下?
齊顏:時機成熟你自然就知道了。
……
公羊槐看著齊顏將二人所有交談都丟到火盆中,化為灰燼。
起身抱拳,對齊顏作了一揖:“一切盡在不言中,緣君……待我的一切白石皆銘記於心,保重。”
齊顏回了一禮,目送公羊槐落鎖離去。
至此,齊顏自主入獄的第二個目的達到了。
南宮靜女怎會想到:短短三日,齊顏先是把所有留在京城的晉州學子拉上戰船,然後又為她拉到了公羊一族的支持。
還剩下最後一件,齊顏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過,這裡總比在未明宮和蓁蓁公主府說話方便多了,齊顏也深信:朝廷甚至內廷中一定有那人的勢力……
齊顏來到角落,掀開了放在那裡木箱,裡面齊刷刷地摞著兩摞換洗的衣裳。
齊顏將手伸了進去,從下至上摸了兩遍,箱子裡還剩下二十七套。
也就是說,南宮靜女最多還會讓自己待在這兒二十七日,也不知這點時間夠不夠?
……
另一邊,南宮靜女端坐在書房內,面前的書案上放晉州學子聯名為齊顏請願的奏折。
上面一共有五十三個名字,其中年齡最大的二十五歲,官階最高的只有從五品。
就目前的局勢看,這些人加到一起也沒有彈劾齊顏的那些人中,任何一位的分量重。
看著這封措辭懇切的奏折,南宮靜女終於明白了齊顏的苦心。對方又給自己提供了一份名單,一份可以選擇培植親信的名單。
南宮達已經松口,聯名奏折適時呈上,南宮靜女差點當堂下旨釋放齊顏,可是她不知道齊顏是否還有後招,擔心會打亂齊顏的部署才強忍著沒有放人。
眼下,南宮靜女唯一能做的就是:時不時打發秋菊去探望齊顏,看看對方缺什麽少什麽,有沒有什麽話帶回來。
就這樣,南宮靜女忍著煎熬又撐了二十多天,所謂的三堂會審也只是過場而已,隻提審了一次,客客氣氣地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寫寫畫畫便收場了。
這段時間,駙馬爺入獄的消息也傳出了京城,還在京畿瘋狂研究假死藥方子的丁酉在茶樓聽到了這個消息,當天就收拾了行囊飛馬回京。
丁酉:齊顏不是說還有三個月嗎?怎麽會這麽快?可是……假死藥自己還沒研製出來,怎麽辦?
丁酉也不傻,他到了京城暗中打聽齊顏入獄的原因,若是對方因性別暴露,自己也回不去了。
結果讓丁酉松了一口氣,他回到皇宮找到王院長消了假,看到對方別有深意的目光,心中有些不安。
下午,秋菊奉命給齊顏送晚膳,進牢房前秋菊將一錠銀子塞到了獄卒的手中,對方隨口找了個理由離開了。
秋菊跪在齊顏身邊,低聲問道:“殿下命奴婢來問問,換洗的衣服可還夠?”
齊顏想了想,答道:“好像剩得不多了,明日再送幾件過來吧。”
秋菊:“幾件?”
齊顏:“十件。”
秋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