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南宮靜女掀開車窗向外看去。車隊已來到一座城郊,道路兩旁黑壓壓的跪著一片百姓。
“這是怎麽回事?”南宮靜女問道。
齊顏合上書卷揉了揉眉心,回道:“天子出行,百姓夾道相迎。”
南宮靜女面露歡喜:“父皇勵精圖治一心為民,百姓理應如此。”
齊顏卻垂下了眼眸沒搭腔,南宮靜女轉而問道:“怎麽不說話?”
齊顏再三權衡,還是保持了沉默。
南宮靜女有些不高興,索性不理齊顏了。
定州太守攜一眾官員出城三十裡跪迎,四九打開車門,南宮讓站到了車轅上。
黑壓壓的人群三跪九叩,跪匐在地三呼萬歲。
“臣定州太守,李遠道攜定州城內大小官員及百姓參見陛下。”
“免禮平身。”
“謝陛下。”
皇駕入了定州城,定州是小城無法容納一萬精兵,隻得讓八千精兵駐扎城外,剩下的兩千精兵隨駕進入城內。
南宮讓曾特別下旨:此次祭祖沿途州府不得修建行宮,定州太守便將自宅修葺擴建了一番,用作南宮讓下榻之處。
南宮讓坐上主位誇獎李遠道恪守勤儉,對方聽了跪在地上激動了哭了起來。
因宅邸不大,膳堂無法容納全部皇室成員,南宮讓便下旨各自回房用膳,齊顏與南宮靜女住在西廂房。
出了正廳南宮靜女自然的牽過齊顏的手:“走這邊。”
“謝殿下。”
二人回到西廂沉默的用過晚膳,簡單的梳洗一番躺到床上。
雖然李遠道將所有的家具都換成了新的,但西廂房的床遠不如公主府中的拔步床寬敞,二人並肩躺在床上中間只有不到半臂的間隙。
南宮靜女的心中有個疙瘩,此時只剩她們兩人忍不住問了出來:“剛才本宮問你話你為什麽不回答?”
齊顏沉吟半晌:“臣不知道說什麽。”
南宮靜女轉過身看著齊顏:“怎麽會不知道說什麽?”
“臣不敢出忤逆之言,亦不敢欺瞞殿下;只能沉默。”
南宮靜女皺起了眉:“你不同意本宮的說法?”
“臣不敢。”
氣氛再次陷入了凝固,又過了一會兒南宮靜女說道:“你隻管說,本宮會為你保密的。”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齊顏長歎一聲:“還是不要說了吧。”
“本宮讓你說!”
齊顏索性也轉過身,與南宮靜女面對面躺著,用極輕的聲音說道:“殿下真的以為百姓夾道相迎是件好事?”
“當然了!這不正是印證了父皇頗得民心嗎?”
“殿下,百姓們不冷麽?”
南宮靜女一時語塞,又聽齊顏輕聲道:“都是血肉之軀,跪在冰天雪地裡百姓就不會冷麽?殿下身份尊貴自然不會知道,有些貧困的家庭祖孫三代只有一件棉衣,誰出門誰穿。如此不論老幼傾巢出動的跪在冰天雪地裡,那些穿著單衣的百姓怎麽辦呢?”
……
“若是這些百姓因此凍病了,李太守會出資給他們治病麽?就算給又有幾人敢到官府討治病的錢?”
南宮靜女的氣勢當即弱了下來:“就跪那麽一小會兒,怎麽可能會生病。”
齊顏輕哼一聲:“那些百姓天不亮就出門了。”
“你怎麽知道?”
“臣來自民間,別說是陛下親臨,就算是一品官員來訪,百姓也要提前兩個時辰就跪在路邊了。殿下只看到了百姓跪迎的場面,可曾見到他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模樣,可留意過有沒有人穿的是單衣?”
見南宮靜女沉默不言,齊顏又輕聲說了一句:“殿下恕罪。”然後便轉過了身體,背對著南宮靜女。
齊顏抱著胳膊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渭國人的死活與她何乾?
當南宮靜女說南宮讓深得民心的時候,她大可以表示讚同。
之所以最終選擇了沉默,是因為在最後一刻,心中湧出的擔憂阻止了她。
此時的南宮靜女涉世未深是好糊弄,可她終有一日會長大。
通過下午的複盤,齊顏印證了南宮靜女過目不忘的本領,她今年不過十五歲,從前被嬌慣壞了不肯讀書,也沒見過民間疾苦。
保不齊有一日會突然開竅,如果有一天南宮靜女自己明白了百姓夾道跪迎並不是一件好事,又會對齊顏今日這番認同的話作何感想?
對乞顏阿古拉來說,渭國百姓的死活和她無半分關系。可對出生在民間身世淒苦的齊顏來說,無動於衷是最大的失真。
齊顏不能預料南宮靜女將成長成什麽樣子,她也不敢賭。
畢竟所有復仇的希望都捏在南宮靜女的手中……
草原王子乞顏阿古拉已經死了,這世上只有齊顏。光是行為和皮囊偽裝的像是不夠的,有些時候她必須要表現出齊顏的靈魂才行。
齊顏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了,卻不想南宮靜女竟輕輕的推了她兩下:“喂。”
齊顏的身體一僵,還是轉了過去。
“你看得清楚本宮麽?”南宮靜女低低的問道。
“臣看不見。”
南宮靜女的心頭一松,軟著聲音問道:“你……生氣啦?”
……
借著窗外掛著的一排燈籠發出的光,齊顏可以清楚的看到南宮靜女不安的表情和愧疚的目光。
心臟抖了一下,如鯁在喉。
南宮靜女咬了咬嘴唇,伸手扯了扯齊顏的袖子:“這種習俗自古以來就有,大不了……改日本宮找父皇說說,請他下道旨免了跪迎就是……你別生氣了。”
在南宮靜女的心中,齊顏似乎永遠都沒有脾氣,不管自己說什麽,做什麽、他都會無條件的包容。
在齊顏用極輕的聲音,一句連著一句反問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看到齊顏轉過身背對著自己,南宮靜女莫名的心慌。
原來再溫潤如玉的人也是有脾氣的……
十五年來,一直都是別人哄著她,如此低聲下氣的去“哄”別人還是第一遭。
可南宮靜女並未覺得難堪,只是急切的渴望撫平這份無聲的怒意,她不習慣齊顏這個樣子。
齊顏直直的注視著南宮靜女,感覺到自己的心上某個久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冒出鮮紅的血來……
殿下,你可知我獻計燒掉了你的半壁身家?
你可知,我與你相處時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是設計好的?
你可知,我終有一日會顛覆整個渭國?
然後,親自取走你的性命?
見齊顏還是不說話,南宮靜女的鼻子一酸,委屈的說道:“你還要怎樣?”
說完竟流出了眼淚,南宮靜女無比委屈和難受。
自己都這樣了他還要如何?這個人的氣性怎麽這麽大?
聽到南宮靜女濃濃的鼻音,齊顏嘴唇翕動,略帶哀傷的喚道:“殿下……”
南宮靜女吸了吸鼻子:“本宮長這麽大,從來沒求過人。”
下一刻,齊顏挪了挪身體,摸索著將南宮靜女擁入懷中。
“嗝。”
“殿下。”
“……嗯。”
“臣該死。”
南宮靜女已忘記了哭泣,放軟身體任憑對方抱著:“本宮不是說過麽?別把這麽不吉利的字掛在嘴邊……”
“臣的確該死,惹殿下落淚了。”這是一句實話,前半句和後半句蘊藏著兩層不同的含義,唯說者一人能懂。
南宮靜女的心口酸酸漲漲的:“不許胡說,本宮才沒哭呢。”
齊顏摸索到南宮靜女的臉上,以拇指拭去了尚掛在眼角的一滴淚珠,柔聲道:“嗯,殿下最堅強了。”
“是吧?”
南宮靜女將額頭抵在齊顏單薄卻異常堅硬的肩膀上,淚痕尚未乾透,嘴角卻淺淺的勾了起來。
這個懷抱溫暖而安全,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她……很喜歡。
齊顏安靜的擁著南宮靜女,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
即便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對方是仇人之女。
一朝滅族,劫後余生、十年籌劃又殫精竭慮了這些日子,她累了。
即使這條復仇的大門才剛剛打開,可齊顏到底也不過是十九歲的少女而已。
若是草原依舊在,她或許正騎著流火與安達和小蝶一起春獵。
小時候她也幻想過自己長大後的樣子:她想如阿爸一樣勇猛,像母親一樣溫柔。渴望早日長大將哈爾巴拉按在地上胖揍一頓,想保護安達和妹妹不受欺負,盼著弟弟出生,然後一家人快樂的生活在一起;永永遠遠。
對於女子的身份,阿古拉也有過困擾。
母親時常叮囑她不許和其他男子走的太近,不許下河洗澡、不許和他們一起小解……
小小的阿古拉十分好奇:女子和男子到底又什麽不同呢?
盛典大會上額日和帶著吉雅公主前來,說要將女兒許配給她。阿古拉卻在思考:原來女子和女子也可以在一起麽?
吉雅與她年齡相仿,小蝶正好沒有適齡的玩伴,如果讓她留下來也不錯啊。
可阿古拉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原來草原是會覆滅的,撐犁並不是堅不可摧的、阿爸也無法保護她們一輩子的。
她以為:十年的捶打自己的心早就堅硬如鐵,不存一絲良知。
直到她遇到懷中的這個比小蝶還小上一歲的女孩,她的心一次又一次的被刺痛……
“殿下。”
“嗯?”
“對不起。”
南宮靜女搖了搖頭:“本宮還要謝謝你和我說了這些,從前‘民間疾苦’在本宮心裡只是四個字而已,今日本宮才明白它真正的含義。”
“殿下若是男兒,定會是位好皇帝的。”
南宮靜女輕笑:“之前還說怕死,卻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殿下會告訴別人麽?”
“不會的,本宮……”
“什麽?”
“本宮會保護你的。”
“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