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縛解了衣甲、換上便袍,還特意將他右胳膊的傷口包扎得誇張一些;東陽號上的穿甲武衛也隻留下十人,其他人要麽去接管帆棹,要麽鑽進下艙室裡休息。尾艙甲板上的蠍子弩也早就拆掉,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東陽號就是一艘私人武裝船隻,但是表面的工夫也要做好。
近黃昏時東陽號與五艘快槳船以及西河會六艘烏蓬漕船以及其他石梁河沿岸跟著東陽號船隊往江寧避難的船隻數十艘浩浩蕩蕩的進入江寧府古棠縣境內。
比起石梁縣境內的混亂與無序,江寧府境戒備森嚴,才黃昏時分,前方兩岸就有數十處營火燒起來。
在古棠縣境稍進去一裡許,石梁河道稍窄,約有四十丈,此時河面上已用舟船、纜繩、鏈鎖搭了一座浮橋將兩岸連接在一起。
浮橋相接的兩岸空地上,營帳相接,一排排碗口粗細的樹木給伐掉建成寨牆、拒馬,赫然已經建成一座營城,也不知道有多少營將卒開拔過來。
河道給浮橋封鎖住,浮橋後戰船高桅如林,浮橋這邊有輕舟槳船以及岸上有騎卒高聲通報要從北面逃來舟船都近西岸依次序落錨,待前方依次盤查過後放行。
“李卓當真是不簡單啊。”曹子昂微微歎道。
“嗯……”林縛點點頭,古棠縣境就是江寧守備軍的防區,李卓接任江寧守備將軍不過十數日,劉安兒在洪澤浦聚眾劫殺秦城伯舉旗起事的消息最快也要遲於昨夜午前才會傳到江寧,才十四五個時辰,江寧守備軍在古棠縣境就已經嚴陣以待,李卓當然是名不虛傳。
前方堵了上百艘到江寧逃難的船隻,石梁河西半片的河道都給塞滿,約束得當,東半片的河道保持著通暢。
這時候這種次序是最緊要的,才能避免給水寨敵船趁亂掩襲。
林縛不知道江寧守備軍是誰在這裡主事,他安下心等待過境,他已經將秦城伯次子秦世崢的旗號豎了起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接他們。
果然,十數騎快馬在夕陽余暉下揚鞭奔來,當前兩名騎卒高喊:“昭武校尉秦將軍、金川司獄林大人,人在哪裡?軍帳有令相傳,請速出來相見。”
四五騎後,楊樸與高宗庭騎兵趕來,另外還有一名高級武官相隨,林縛隔岸朗聲喊道:“高先生、楊典尉,我在這裡,督帥與顧大人都在營中嗎?”
“果然是你,嚇了大家一身冷汗,安全回來就好,”楊樸大聲說道,“秦二公子在你船上嗎?”
林縛已經讓人將秦世崢接上甲板來,這時候揚聲說道:“二公子在駱陽湖與敵英勇奮鬥,又率我等從上林裡渡脫險,他雖未受傷,但是激戰後受寒,此時高熱不降,營中可備有醫藥?”
秦世崢給人攙扶著勉強能站住,他很感激林縛替他替這麽說話,卻沒有想到林縛這是給堵他的嘴。
“營中有醫藥,”高宗庭喊道,“你們快帶上岸來,督帥與諸位大人要問洪澤浦軍情……”
林縛不敢耽擱,東陽號無法靠岸,他先與秦世崢下到一艘輕舟上,再行上岸。
秦世崢有兩百斤肥肉,高宗庭、楊樸都不信他能與敵激戰未受寸傷,但是輔國將軍秦城伯身死駱陽湖,也不便對秦家子弟苛求。
高宗庭、楊樸還有一人是提督府的昭武校尉,他三人聯袂而來,一是驗明林縛與秦世崢的正身,二是要確認林縛與秦世崢不是被敵人挾迫而來。
東陽號諸船前來,沿途收攏了持械鄉勇有四百余人,加上其他隨行到江寧逃難的船隻與民眾,
總共有三四千人。這邊放出來的遊哨偵得東陽號豎起秦世崢與林縛的旗號,就迅速稟報李卓與江東提督左尚榮、顧悟塵等人,他們便立即派人召林縛與秦世崢上岸相見,畢竟他們經歷了洪澤浦巨變,更清楚劉安兒等逆賊的詳細情況。
待林縛與秦世崢上岸來,楊樸看林縛胳膊裹著傷,關心的問道:“要不要緊?”
“沒什麽大礙,駱陽湖遇襲時,有人及時將甲衣讓我穿,就胳膊露在外面,給一箭射了個對穿,所幸沒有傷到筋骨,”林縛說道,又低聲問楊樸,“東陽、濠州局勢如何了?我們一路都在逃命,也無從打探消息。”
林縛在途中已知劉安兒以順天將軍聚眾起義之事,但是此時東陽更多的情況也不清楚。
“情勢不容樂觀,長淮鎮駐守泗州一營兵卒嘩變,泗州城昨日午前就告失守,昨日入夜,石梁縣城也告失守……”
“啊!石梁縣怎麽可能失守?”林縛大吃一驚。
昨日清晨回上林裡,林縛將林庭立諸人與東陽府馬步兵一百五十人在石梁西岸放下,此時石梁縣裡應該還有東陽府馬步兵七百余人,合兵力一處再加上石梁縣刀弓手與長淮鎮在石梁縣的駐營軍差不多一千二三百人,憑城固守,怎麽也不可能在一日之內就給劉安兒攻克。
“具體情況這時也沒有探清楚,東陽府發來的信報也語焉不詳,”楊樸說道,“我們先回大營跟大人他們複令吧。”讓護騎讓出兩匹馬來給林縛與秦世崢。
秦世崢即使不發高熱也騎不了快馬,更何況此時。但是從這裡到營裡要三四裡路,諸位大人等急著要見,這時也找不到馬車,高宗庭朝秦世崢作揖說道:“得罪二公子了……”讓人拿來繩子將秦世崢綁在馬背上防止掉下來,快馬往營帳馳去。
秦世崢在馬背上給顛得吐了兩回,到營帳人反而更清醒了,進去後朝著李卓、左尚榮等人哭訴:“我爹爹死得好慘,諸位叔叔要替我爹爹報仇啊……”
“賢侄且安心,輔國將軍乃國之柱梁,我等都痛恨輔國將軍星殞洪澤浦,當是要將洪澤浦巨寇剿殺乾淨……”江東宣撫使王添與秦城伯生前關系最近,諸人中他年齡也最大,他出言安慰秦世崢。
這座廣如殿堂的大帳裡,江寧兵部尚書、江寧守備李卓、江東提督左尚榮、江東宣撫使王添、江寧府尹王學善、江東按察使賈鵬羽、江東按察副使顧悟塵等大員以及江寧守備軍府與江東提督府主要將領濟濟一堂按位序而坐。
林縛也是首次看到左尚榮、王添二人。
雖然此處是江寧守備軍的營盤,巨頭都齊聚在這裡,但是在朝廷有新的旨意傳來,劉安兒舉旗造反之事歸江東三司處置,李卓位階最高,但是他與王學善眼下的職責是守住江寧府地面不生亂子。
林縛進帳來給李卓諸人行過禮後,沒人關心他胳膊上的傷勢,李卓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二人與洪澤浦巨寇交過鋒,應該些知道洪澤浦巨寇的底細,如今東陽府、濠州府亂成一團,情報傳來有限,你們將駱陽湖遇襲以及從駱陽湖撤出諸事詳盡說來,以資分析敵情……”
林縛將他在駱陽湖與洪澤浦水寇消極對抗以及他在其中渾水摸魚諸事隱去不提,將駱陽湖遇襲後的種種詳細細節,都說給李卓、左尚榮等人及各軍府諸將聽。當然了,他也沒有提在去上林裡途中就發現了種種異常情況並給顧悟塵寫信匯報了這些事情。
駱陽湖遇襲時,秦世崢大部分時候都躲在艙室裡,並不清楚遇襲時的詳情,諸多問題都搞不清楚。旁人也不為難他,只找林縛詳細詢問。
林縛不厭其煩的回答李卓、左尚榮等人的質詢,將細情陳述之後,就離開大帳;大帳裡也沒有他小小正九品儒林郎立腳的地方。
天色已暗,四周營火正旺,將四野燒得通明如晝,林縛不知道船隊有沒有通過盤查過了封鎖浮橋,想找揚樸送他出軍營,到岸上跟曹子昂他們說一聲;他一個小小的儒林郎可不敢在軍營裡亂逛。
這時候高宗庭從大帳裡追出來,跟他說道:“林大人,能不能請你暫時留在軍營?畢竟你對洪澤浦的情況知道最細,萬一諸位大人又想要有什麽事情要問,找不到你可是麻煩,你要吃夜飯,我找人給你安排……”
“我不餓,我先去看看船隊,有事喊我即來,”林縛說道,顧悟塵還在軍營裡,他當然不能急著去南岸,當下就答應高宗庭他會暫時留在軍營,又問道,“隨我南行到江寧避難的還有上林裡鄉勇四百余人,都持有甲械,剛才在大帳裡沒有敢說這事,這時候想起來不說又有些麻煩。”
“身份清白就成,我陪你走一趟……”高宗庭說道,他是李卓最親信的幕僚,才十多日,在江寧守備軍已有威信。
這時候楊樸聽著這邊林縛跟高宗庭的說話聲,從旁邊營帳裡走出來;高宗庭說道:“鄉勇到江寧也要跟按察使司兵備道報備,岸邊有按擦使司的緝騎在,讓楊典尉陪你過去一樣。”
顧悟塵兼領兵備道、監軍道,在按察使司內部可以說是跟賈鵬羽分庭抗禮,林縛便朝高宗庭拱了拱手,與楊樸朝河岸走去。
“看情況,江寧這邊得到消息也早,關於如何平叛,這邊有了決斷沒有?”林縛問楊樸。
“輔國將軍駱陽湖殞命之事,昨日午前就有信傳來。李卓輕言冒進,要使江寧水營在敵情不明之時就長驅直入,甚至在諸司未議決之前,就調遣江寧守備軍府十營步卒、兩營水軍就在這裡集結,又使十營步卒到朝天蕩北岸震懾流民……諸司都覺得在敵情不明之前要慎重對待,洪澤浦平叛之事也應由提督府總轄,諸府縣分而剿之。”楊樸將這邊的情況介紹給林縛知道。
林縛微蹙著眉頭,他還不清楚顧悟塵的態度,所以在楊樸面前不能隨便評價。
李卓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使江寧水營戰船長驅直入未必要立時將洪澤浦水寇鎮壓擊潰,關鍵是要震懾石梁河兩岸流民不得輕舉妄動,並牽製住洪澤浦水寨的主力, 可使洪澤浦周邊府縣從容應對。如此一來就能將洪澤浦事變的影響與規模限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從容處置,就算給劉安兒所部攻下泗州城、石梁城,總比兵禍席卷江淮大地的好得多。
不過沒有諸司的議決,李卓沒有從權將江寧守備軍調出江寧府境作戰的權限,李卓動作迅速的將朝天蕩北岸的流民震懾住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細思下來,林縛能想到顧悟塵在事情的判斷是站在李卓的對立面的,李卓能否從權調兵出江寧府處置江東境內的叛亂,按察使司監軍道的意見最重要。
“敵情不明,要是江寧水營有失,洪澤浦水寨船隻就可以長驅直入朝天蕩,那時禍害更烈,李卓是有些輕言冒進了……”林縛違心的說道。
事實上,洪澤浦直接進入朝天蕩最主要的河道就是石梁河,石梁河最寬不過百步、最窄處才三十余丈,即使水營全失,用步營封鎖河道也非難事,然而這邊多拖延兩天,集聚到順天將軍劉安兒旗下的流民將有數以萬計之多。
林縛走石梁河南下,已經看到兩岸流民有北遷的趨勢。
對於流民來說,幾將餓殍死野,怨氣積累也有數月之久,為了能有口飯吃,只要有人領頭鼓動,舉起鋤頭、鐮刀跟著造反、殺富濟貧都沒有特別難邁過去的坎,更何況劉安兒在駱陽湖劫殺輔國將軍秦城伯、攻克泗州、石梁,在流民中也造成極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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