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隨行武衛都是健銳,雖說疲倦,休息一下就恢復精神;林夢得大/腿內側卻是給馬鞍磨得血肉模糊,此時上了藥,姿態難看的叉腳半躺在床板上跟林縛說話。
“曹爺原先想要過來的,但是河口那邊他掛著裡長的頭銜,走不開;我倒沒想到騎一天馬會這麽受罪,沒能幫上忙,倒成了你的累贅。”
“我也沒有想到江裡會救下喬中的家人,”林縛將其他人都支開,拉了張椅子坐到林夢得跟前,“胡致庸、胡致誠兄弟頗為能乾,有他們幫忙,省事不少,夢得叔你過來替我出謀劃策可以了。我決定在這裡救災,子昂跟小鰍爺是什麽意見?”
“你都做了決定,我們自然根據你的決定來安排諸事,”林夢得笑著說道,“你是怎麽想的?”
“起初沒有想太複雜,”林縛說道,“船行江上,風濤惡,心如懸絲,乍看此間大難,兩萬余人溺斃,兩萬余人嗷嗷待哺,稍有擔當者都不會袖手旁看。”
“胸懷天下者,必先有兼濟天下之志願,”林夢得笑著說道,“往小處說,有洪澤浦前車之鑒,當真放任鼠目寸光的崇州官吏不作為,島上的災民真就會自行散去?我看大未必,人要是沒有活路,還有什麽事情不能做?”
“確實,我也擔心這個,”林縛點點頭,說道,“西沙島正當揚子江出海口,此間一亂,河口與長山島的水路聯系就要從暨陽湖、東江繞行。東江水路狹窄,出海意圖容易給兩岸察覺,又在寧海鎮水營的核心控制范圍之內,而東江出海口又正對著東海寇盤踞的嵊泗諸島,與東海寇船隻迎面遇上的機會很大。此外,崇州若亂,受益最大的是奢家,若是再讓東海寇勢力趁機介入崇州並借聚亂災民控制崇州的局勢,那時候問題更將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與曹爺半夜接到報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將小鰍爺從龍江船場喊回來一起商議,”林夢得說道,“我們最擔心的也是這個,你此行去平江府就是防止太湖盜勢力都給奢家、東海勢拉攏過去,當然就更不能讓奢家、東海寇勢力介入西沙島災民之中。”
西沙島正處於長山島與河口的航線中段上,東陽號往返長山島,都是以西沙島為中轉,其地理位置之重要,無需要費筆墨解釋。
林縛知道曹子昂、林夢得、葛存雄能想明白其中的輕重緩急。
“曹爺很準確的預料到崇州縣對災民可能會有的姿態,”林夢得又說道,“怕你在崇州沒有救災的立場,拉我連夜叩門進城找張玉伯,又趕到按察僉事肖玄疇府上將他從被窩裡拉出來。我們從庫房裡拿了三百兩金子送給肖玄疇當好處,原先只希望肖玄疇能先出一紙公文要讓你在崇州有個立場。哪裡想到這甭種又貪金子又沒有擔當,將事情捅到按察使賈鵬羽那裡。當時我與曹爺就怕賈鵬羽刁難,那就只能等東陽回音了,沒想到賈鵬羽二話不說就簽發了命令。事後琢磨,賈鵬羽也有別的用意在內,但是也無法管太多。要等到顧悟塵從東陽傳話回來,再到江寧擬寫正式的公函,少說要耽擱四天。耽擱了四天,對我們在崇州就太不利了。”
“我出江寧主要是防止太湖盜勢力給奢家拉籠過來,但扛的大旗是為東陽編練鄉勇籌措軍資糧餉,
東陽編練鄉勇也確實希望到大筆的軍資糧餉支應,”林縛說道,“賈鵬羽卻在公函裡寫明要我將籌措到的糧餉先濟災民,這個就是問題所在:崇州縣多半會拿這個當借口將賑濟災民的包袱都丟給我們,東陽那邊得不到本該是他們所得的糧餉,多半又要怨我在這裡多管閑事……”“嗯,”林夢得點點頭,說道,“賈鵬羽都要致仕還鄉了,但是老狐狸終究是老狐狸。”
林縛點點頭:“賈鵬羽還是要離間我與顧悟塵的關系,再一個就是拖一拖顧悟塵在東陽編練鄉勇的後腿……楚黨勢盛,這些老狐狸不得不退讓,但又不甘心就這樣退讓。”
“說到這個,河口近來有些奇怪的傳言值得玩味?”林夢得說道。
“什麽傳言值得大驚小怪?”林縛問道。
“說薰娘年過十七未許人家,顧悟塵多半將女兒留下來當籌碼籠絡你,”林夢得說道,“男未婚、女未嫁,本沒有什麽好說道的,我們私下裡也在猜測,但是這種話在茶肆街巷大肆流傳,又刻意往收買人心上靠,只怕不那麽簡單……”
“這個先不去管他,總有人喜歡玩陰謀詭計……”林縛蹙著眉頭,這樣的謠言也讓他無法處置,盈袖應該將說親的意思跟顧君薰提了,這種事情完全要看顧悟塵夫婦的態度,但不管怎麽說,顧悟塵這時候不會一腳將他踢開的,眼下也只能先置之不理。
“崇州這邊,你看這樣好不好,”林夢得說道,“你也只是從權協助地方處置災情的名義,賈鵬羽所簽發公文裡所謂‘籌糧先濟災民’的要求你可以不去理會?”
“魚跟熊掌無法兼得,天下能舍害取利的事情太罕見了,”林縛苦笑道,“這則公函到了崇州縣,崇州縣勢必會將救災事務推到我頭上。這次就算我們私下貼大筆的銀子出來,東陽那邊還是有人都會認為我們拿本該屬於東陽編練鄉勇的糧餉來賑濟這邊的災民。”
“既然無法兼顧,賑濟災民之事也是必行,”林夢得考慮過得失,還是堅決的支持林縛在西沙島賑濟災民,“旁人不知長山島事,所謂流民都非生來流散之民,若是這兩三萬流民能在西沙島生根,他日若是生變,便是長山島之大助。曹爺與我商議,不能單純的只是賑濟流民,養望之余,還有其他事情可做……”林夢得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邊思慮邊說道,“如今胡家投效於你,我看是最好不過。胡家是崇州當地人,用胡家不會給懷疑,再則胡家也值得信任。我們可以借賑濟之便利,助胡家遷到西沙島扎根。如此一來,就算此間事畢,也能借助胡家保證你對西沙島的長遠影響力。”
林縛點點頭,說道:“確實可行,先將這兩天事情應付過去,我找胡致庸兄弟商議。”
林縛當夜就將按察使司公函抄送去崇州縣,知縣陳坤依舊沒有露面,戶房書辦李書義硬著頭皮再次坐船來到西沙島。
“林大人,耿師爺回去給陳大人狠狠的教訓了一通,”李書義臉笑心哭的將縣裡公文交給林縛,“崇州這趟受災非止一處,陳知縣、肖主簿、耿縣尉等人都分赴他處,要我過來聽從林大人的吩咐。”
既然按察使司公函裡提到“籌糧先濟災事”,而崇州縣受災又不止西沙一處,縣裡就決定將西沙賑濟之事完全推到林縛的頭上,李書義甚至連個衙差都沒有帶,就帶了兩個家人上島來協助林縛賑濟災事。
夜裡又下了暴雨,風襲浪湧,林縛選了東北灘地勢稍高的坡地做救災營地,營地東側有大片的灌木叢能阻滯風浪,大體上還算安全。只是還沒有搭建出足夠多的窩棚來,除了傷病優先照顧外,大部分災民都只能站在大雨裡過夜。
林縛初時穿著雨蓑,很快就給雨水澆透,便將雨蓑脫去,穿著濕透的官袍在大雨裡視察災情。有幾處圩堤給暴雨澆灌大面積垮塌,泥沙給湍急的江堤帶走,仿佛一夜之前就有大片的土地從眼前消失。不過這些危險區域事先都有警覺,將安置在那裡的人及時撤了出來,沒有造成什麽人員傷亡。
賑濟容易,安置卻難,林縛估計著地方府縣與郡府司最終就算拿出安置流民的條陳、政策,還會有許多流民留在西沙島;千百年來,農民對土地的渴望與深藏的熱情是難以想象的。
林縛任豪雨澆濕衣裳,久久凝望給暴雨、浪濤衝塌的缺口,從他站的地方望過去,那缺口只是一團更深的黑影:沙質地形不穩定、夏季風暴、土地貧瘠都是西沙島無法擺脫的惡劣自然環境,但並非沒有克服的途徑,只是地方官府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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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江裡,一艘巨舶隨波起伏,救災營地這邊還有幾盞風燈在大雨未熄,遠遠的看過去就像是微弱的螢火。
秦子檀站在船艙,也不顧飄進船艙來的雨滴,看著遠處岸上救災營地的螢火似的風燈,懊惱得直跺腳,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秦子檀知道西沙島重災,沒有耽擱就從湖州抽身趕來,與從維揚趕來的杜榮在湖陽縣段的揚子江裡匯合。
無論是唆使西沙島災民叛亂,還是以慶豐行攘助崇州縣衙門的名義賑災往西沙島裡滲透奢家跟東海寇勢力,都有大作為。
秦子檀剛剛跟部署在崇州的眼線聯系上,知道西沙島風災跟海潮回灌,流民溺斃近一半人,崇州縣裡的態度也已經明了,地方上受災也嚴重,根本無暇顧及這些遭災的流民。
無論是大災還是大疫,能存活下來多為身體強壯的中青年,這次大災可以說是替奢家在臨近江寧的腹心之地天然的淘汰出一支精兵底子。由於地方對流民的敵視跟排斥以及地方官府的不作為,這些沒有其他活路的遭災流民本可以給奢家輕易慫恿或拉攏,誰能想到林縛竟然又先走了一步!
不顧船在風浪裡顛簸,杜榮也神色陰沉的盯著島上,林縛此時已經是扎在他們心頭的一根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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