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同為流馬寇的陳韓三暗附朝廷,引他們入彀,百余兄弟姊妹,就死在此人的屠刀之下,沒想到還有今日兩軍對壘、一報前仇的機會。
林縛負手站在望樓上,眺望從北面湧來的兩路流民軍。
這兩路流民軍涇渭分明,分東西來兩路並肩而來。
東路為天襖流匪左護軍陳韓三所率六千兵馬,兵甲整飭,進退有度,堪稱精銳。觀其軍容,能讓秦承祖、曹子昂、周普等人吃虧的陳韓三果非易與之輩,也難怪嶽冷秋在他手下沒有討到便宜。
西路三千余步騎,除當前的六百余騎稍算整飭外,余下的步卒隊列擁錯參雜,所持兵器也很雜亂,甚至還能看到釘耙農鋤等物。
倉促間,西路流民軍連大旗都沒有備好,拿長杆挑起來的戰旗仿佛是臨時拿血抹的鬼畫符,前哨斥侯確認過,林縛才知道騎馬停在戰旗下的那員雄壯將領就是流軍民先鋒渠帥孫杆子。
孫杆子的本部精銳大半都在百余裡外的雲梯關留守,孫杆子除了所率六百余騎追來外,其他都是沿路收攏的雜散流軍。
若是步卒可用,當居前整齊陣列,騎兵掩護側翼,這時候孫壯用騎兵當前布陣,想來他也知道自家底細。
這時候張玉伯與淮安知府劉庭州登岸進半築成的柵營,大戰一觸即發,林縛要密切關注戰場勢態,也不講究客氣,就站在望樓上等他們爬上來。
劉庭州是老進士出身,五十歲才外放任官,升官倒是不慢,原為淮安府通判,陳韓三通匪事乃他揭穿。陳韓三叛變時,派人將他在淮安城裡的老小給殺了,他僅以身免,後接任淮安知府,名聲倒也不惡,今年才滿六十,鬢須霜白了大半,爬上八丈高的望樓,就有些氣喘籲籲,歇了一會兒,才與林縛作揖見禮。
林縛的淮東靖寇製置使是臨時差遣,本職與劉庭州相當,倒不能太踞傲,能不能守好淮左,還要劉庭州配合,行禮道:“大戰一觸即發,未能到堤前相迎,還望老大人見諒!”當下將湧來的兩路流民軍情況大略的介紹給劉庭州、張玉伯知道。
“孫杆子啊,我知道,”劉庭州不屑說陳韓三,指著西邊破破落落的三千余步騎,說道,“這廝有一身蠻力氣,武勇過人,使一對大斧,每有接戰,通常都帶數十健銳衝殺在前,就像一根亂棍子將我軍陣先攪亂,後面的流匪再跟著衝進來打,我軍常常吃虧。不過對付他也簡單,重金之下必有武勇,選百余武勇備他衝陣,讓他衝不透,便能挫了他的銳氣,再殺他的薄弱側翼即能勝之……”言下之意,還是要林縛小心陳韓三所部精銳。
劉庭州這一番言,也頗有見地,昨日黃昏之戰,也證實劉庭州的話不假,孫杆子孫壯的戰法確實有如他所言的特點。也難怪他能在陳韓三叛變時,能保淮安府沒有大損失,此時也能守住淮左一線待林縛來援。
林縛說道:“劉大人高見。”
張玉伯雖然在江寧也管轄柳西林其部東城尉兩營兵卒,但無實戰的經驗,讀過幾本兵書,但是書上得來終是淺,識兵反而不如劉庭州長期在淮安府前線禦寇備匪來得深刻。
這就帶來一個困難,張玉伯初來淮安府只是任通判,地位本就不如劉庭州,而劉庭州確實有幾分能耐,一家老小又死於戰事,在淮安府聲望頗高,林縛想借張玉伯來削弱劉庭州在淮安府的影響力很難。
“眼下令我們頭疼,倒還是這孫杆子!”秦承祖在旁邊說道。
林縛沒有做什麽評價,也是給劉庭州面子。
劉庭州所說不錯,對付孫壯的法子很簡單,就是挫其鋒銳、剪其側翼。
眼前的情況是整個戰場縱深並不廣闊,這邊能調用也就居前的兩個甲卒陣列,孫壯若率六百余騎本部精銳一起強攻,展開就有三四裡方圓,在陳韓三率精銳窺視下,這邊就不能從容的調兵往縱深穿插擊孫壯薄弱之側翼,所以也只能硬扛孫壯的強攻。
當前的情形,這邊對孫壯只能做到挫其鋒銳,而無法從容剪其側翼。
陳韓三此人狐脫狡猾,兩路流民軍看似都保持衝鋒陣列,但先發動攻擊必為勇氣過人的孫壯。一旦這邊陣列給孫壯衝擊松垮,陳韓三見有便宜可佔,就會借機遣部衝殺過來擴大戰果。
劉庭州雖說見識不錯,但畢竟不能跟秦承祖這樣在兵法浸淫數十年的老將相比。
林縛使曹子昂、林夢得等人留守崇州根本,帶秦承祖北上,也是秦承祖能在軍務、軍事能給他極大的幫助。
“我留在此無用,不如去左營助一臂之力!”周普說道。
孫壯若動,必先攻寨前左營,寧則臣要在前線指揮鳳離步營全局戰事,左營沒有能與孫壯爭鋒的勇猛將領,而林縛會將騎營留在預備隊,多半沒有出戰的機會,再說騎營另有營指揮將率領,周普主動要去左營身為居前士卒挫孫壯的銳氣。
林縛沒有理會周普,眼睛盯著遠處看,無疑是要周普憋著這口氣留在這裡觀戰。
若說林縛在崛起江東有什麽比他人幸運的地方,恰恰是依附於他的傅青河、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吳齊、敖滄海等相當一批人都是能獨擋一面的大將之才。
先有秦、曹等淮上流馬寇殘存四十余精銳,繼續有三五百余集雲武衛及長山島精兵,實為江東左軍最初的堅實骨架,後補足勇戰之流戶健銳,才能短短時間裡造就聲振天下的江東左軍這一支雄銳之帥。
最初的流民寇殘存精銳四十余人,至今還有三十人編在軍中,無一不是都卒長、哨將一級的武官,就可以知道林縛在勤王北上之初的根基之深厚,實為普通募流民為軍的帥臣能比。
林縛到崇州後,重點做的就是對基層武官進行儲備與培養,再輔以民勇輪訓之政,以此來加強崇州的軍事潛力。
也許劉安兒麾下的精銳將官總數不會比江東左軍少,但他這些將官是從三四十萬流民軍轉戰兩年中鱗選出來的,遂二十萬之數的流民軍能有三五萬能戰精兵堪用。
但論體系之嚴密,流民軍又怎麽能江東左軍相比?後勤補給之能力,流民軍與江東左軍相比,還是天差地遠。
有這些為基礎,林縛才敢有以三五千精銳在北岸當著數萬流民軍立營扎寨的自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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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若所料,陳韓三所部精銳雖保持衝鋒陣列,但觀望之心昭然,搶先出擊是西路孫壯所部。
孫壯馬上使大槊,一騎當前,身後諸騎跟著迅速展開。要不是昨天下過雨,土地沒有乾透,數百騎如雷霆發動,必能揚起漫開飛塵。
即使塵微不揚,但聽著馬蹄聲如驟雨狂雷,騎兵展開立刻就有裡許方圓,頓時將戰場拉開縱深,氣勢也實在撼人。
看到流匪渠帥孫杆子不惜血本的一下子就將所部六百余騎兵都壓上,林縛眉頭也微蹙,此時判斷左營能擋住衝擊還早,但至少孫壯對流民軍的血勇與忠誠遠非陳韓三這種偷雞摸狗之輩能比。
孫壯也不得不一次性將當下的精銳都壓下去,一旦給江東左軍在北岸站穩腳,將直接影響流民軍在淮河北岸的形勢。
林縛選擇的點,自然是流民軍在淮北的氣門,能直接影響遠至宿豫、臨沂,近到剡城、沭陽的戰局。使得流民軍雖奪下雲梯關,卻無法從容不迫的將雲梯關的米糧西運。
孫壯不惜血本,就要將江東左軍的陣腳撼動,使陳韓三跟著出兵,將江東左軍趕下淮水。
與周普、敖滄海等將不同,寧則臣最初習兵,是師承林縛,後才博眾家所長,戰法也最接近林縛。
西路流寇騎兵突然發動,寧則臣就使左營變陣,使密如刺蝟的車營圓陣當前集結更密集,準備迎接騎兵的衝擊,後陣展開,迅速在側翼各布下兩列斜陣,打的也是不管能不能成功挫殺孫壯居前的鋒銳,都要限制其側翼來削弱騎陣衝鋒的衝擊力。
馬不惜力,縱蹄飛奔,兩裡許的戰場空間其實很短,接近三百余步,左營床弩、強弩、長弓依次攢射,右營左列的弓弩也予以支援,形成遮閉戰場的箭雨。
孫杆子孫壯所部騎兵居前的數十騎,人皆穿甲,馬身也披有薄甲,即便如此,在如此密集的箭雨攢射下,人馬也是紛紛中箭倒下。
戰局離得更近,林縛等人在望樓上也看得更清楚,甚至將孫杆子那猙獰、虯須滿腮的臉也看得清楚。接近約百余步時,左營十余架床弩剛好來得及發射第二波箭雨,這回都對準孫壯而射,孫杆子使槊挑飛迎面兩支巨箭的同時,有三四支巨簇直扎透孫杆子跨下神駿……
看到孫杆子連人帶甲滾下,望樓上眾人心間也是陡然一振,只要孫杆子給其後騎陣踐踏而死,流匪騎陣衝鋒就破了大半。誰能想到孫杆子落地之時,以槊杆撐地,竟然在千鈞一發之間,槊杆斷為兩截,而他卻穩住身子沒有跌倒,跟著狂奔了數步,有左右兩將援應,迅速爬也似的上了一匹空馬,換馬槊在手,當下就挑飛當前的一輛盾車……
孫壯之武勇,便是站在望樓上的敵對這邊看了也是血氣沸騰,流民軍騎兵更是士氣大振,周普讚道:“鳳離營堪與他對戰者,唯寧則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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