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順
永和六年秋
如今的京城叫燕平。
真是個好名字。
燕同宴,代表安樂。
楊玉英坐在只有十二平那麽大,卻是五髒六腑俱全的小房間裡,目光落在一臉忍耐加一臉不耐煩的兩個人身上,心思卻有點漂浮不定,老感覺自己很難集中注意力。
她徹底離開大順已經多少年了?
楊玉英追憶往昔,竟隱隱有些記不清楚。
大約是親密如腹心的朋友們一個個走了後,她就徹底和這個世界斷開了聯系,終於成為和大部分守望者們一樣,一月月一年年在任務世界裡徘徊的那一類遊子。
過了這麽多年之後,她竟又回到這個世界,雖然這個世界已經變得無比陌生,卻還是無可奈何地被牽動了心緒。
”你聽到了沒有,我們希望你不要去驚動雪林,雪林的身體從小就不好,一出生就得了好幾種病,大手術都動過三次,我們家千辛萬苦才把她養到現在這麽健康,好不容易能跑能跳,活潑開朗地長大了,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手段去傷害她。“
說話的是個打扮得很成熟穩重的年輕人,二十六七歲,擰著眉頭,面露隱忍。
”哥,你同她廢話什麽,喂,你到底怎樣才能不來打擾我妹妹?我可告訴你,我不管什麽血緣不血緣的,雪林就是我妹妹,是我從小寵愛到大的小公主,血緣算個屁,有血緣就能有感情,做什麽夢呢,無論什麽情感那都是相處來的,雪林在我們家生活了二十一年,做了二十一年的張家小公主,她自然會一輩子做下去。”
“至於你,看在你和我有血緣的份上,開個條件,只要不過分我都答應了。“
另外一個男子更年輕些,也就二十四五歲,看楊玉英時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簡直把她當毒蛇猛獸般戒備,”你是啞巴不成?我告訴你,做人不能太貪,太貪的都沒好下場!“
楊玉英終於回過神,笑道:”二位演的很好,台詞漂亮,很有道理,不過找錯門了。我叫楊玉英,父親楊謹,母親夏行,和你們二位能有什麽關系?你們要是想演電影,出門左拐上公交車,皇家電影學院歡迎您。”
”來,立個字據,或者拍個視頻留證,鄙人楊玉英從沒有授權任何人驗DNA,任何人拿出的與我有關的DNA報告都無效,還有,我戶口本上爸媽俱全,往上數五代都和張家沒有親戚關系。
張家兩位少爺:“……”
楊玉英指了指前面的門:“你們非要條件,那就這一個條件,咱們兩家從前不相識,以後不認識,井水不犯河水,就當,不對,是本來就從沒見過,行不行?”
兩個年輕人登時愣了愣。
楊玉英隻覺狹窄的環境讓她胸口有點悶,無奈道,“寒舍太簡陋,已經很擁擠,您二位就別在這兒擠了成不成?”
張二少爺不敢置信地盯著楊玉英看,從她臉上也只看到一點隱隱的不耐煩,沒有半點慌亂失措和悵然若失。
他自己聽了親生妹妹這番話,反而心裡一咯噔,有些不是滋味。
筒子樓裡隔音效果不好,鄰居已經聽到動靜,隱隱有議論聲,張家這哥倆也不想把事情宣揚出去,連忙低頭出門。
下了樓梯,穿過垃圾堆成山的窄道,看著車上的罰款通知單,兩兄弟心裡不是滋味地想,他們張家外八路的親戚也都沾光享受起榮華富貴,安逸生活,可親妹妹卻住在這種地方,過這樣的日子。
”哥,要不然想辦法先給她找個地方安置吧。“
張家老大輕輕點了點頭。
這兄弟兩個,自從事情發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提起那個大麻煩時,沒有露出怨憤之意。
楊玉英此時卻沒和以前一樣,第一時間先去考慮任務,而是好好地享受了下回憶過往的感覺。
這裡可是大順,難道在這裡,還不能容她好好想一想?
她的記憶最清晰的那幾年,是她,曉雪,夏志明,林官等人在皇城司和教官們鬥智鬥勇的日子。
後來他們都長大了,學成了,便各奔東西,相見的機會是一年比一年稀少,情誼自然是一直在的,每每想起彼此,總能會心一笑,可終歸不及少年時那般純粹。
林官早亡,夏志明一直熱熱鬧鬧地活著,除了沒時間去經營一個家庭之外,他是他們所有人裡活得最積極的一個。
鄒宴退休後,皇城司掌事的位置,也交給了夏志明。
在這之前,他做過兩任丞相,做過戶部尚書,進過禦史台,上過戰場,遭過三次貶謫,又三次複起,自始至終都簡在帝心,是皇帝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
夏志明四十歲之前就走遍了大順的千山萬水,出使他國六次,寫出的詩詞文章多達百篇以上。
那一年,夏志明四十歲壽辰,楊玉英和朋友們都去給他過壽,罷了席,楊玉英在遊廊上見到他。
四十歲的夏志明還是老樣子,溫文爾雅,相貌很年輕。
那天,夏志明說,他覺得自己活夠了。
他說:”玉英說林官沒死,我便信他沒死,他在另外的世界裡,活得很快活……只是那個世界,我去不了。”
楊玉英當時就想,時盟挑守望者,到底有什麽標準?
夏志明論操守,論能力,哪一點不強過自己無數倍?她就能成為守望者,夏志明卻不能。
楊玉英問過時盟的前輩們,前輩們自己也是稀裡糊塗,最後只能說,還是沒有緣分。
沒有緣分啊!
四十歲壽辰過了,不足半年,夏志明就病亡了。
不是大病,就是普通的傷寒,結果就是久治不愈,吃多少好藥,拿多少上等的靈藥來補,也沒能救。
當時整個皇城司勞師動眾,四處搜集靈丹妙藥回來給他們的掌事治病,就那些名貴藥材,外加上已經久不歷紅塵的神醫李道長,再加上無數個禦醫一起會診,怕是連已經咽了氣的,吃了後也能立馬回魂個一時半刻。
偏夏志明就是沒能好起來。
楊玉英記得當時好幾位名醫把這個醫案記錄在冊,寫在醫書中供後人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