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坐在松軟的枕頭上,看著清冷的月光透過雲海與舷窗照在木板上,安靜地問了一句。
方鴴點點頭:“艾緹拉小姐的情緒看起來很低落。”
巨大的吊床隨著貝裡奧號在雲層之中航行微微搖晃著。
窗外風聲呼嘯,偶爾能從雲山之間看到一座小小的懸空島,在視野中一閃而過。
黑沉沉的天邊,猶如流入了淡藍色的色調,黎明正從地平線下升起,但天穹之上仍舊綴著星光,一閃一閃。
那些古老的叫得出名字與叫不出名字的星座,訴說著一個個源自於這個時代之前的故事,猶如眾神與諸民,獵夫與野獸,英雄與美人,還有上古時代的戰爭。
金之星正在冉冉升起,那是整個長夏的末尾最後一個啟明星,那之後萬物蕭瑟,只等冬日的來臨。
在雲海之上,繁星遍布四野,海與空混為一色,水霧在雲層下凝結,遠遠地黑沉沉地倒映著星光。
而有些是地面上蜿蜒的燈火,是城市、鄉村與港口,可能位於航線之上某一座貝裡奧號並不停靠的島嶼之上。
輕慢搖晃的船,猶如在一個夢鄉之中向前航行。
但平靜之下籠罩著不安。
每過一刻鍾,通訊管中就傳來有節奏的嗒嗒聲,那是水手們在用他們特定的暗號在通訊,聲音傳遍整個貝裡奧號,比往日更加頻繁。
一場風暴正在北方的航線上匯聚成形,氣壓計預示了它將在幾個小時之後到來。
雲海之中穿過的雨燕們也是一樣。
考林北方的精靈管這些小生靈叫做風訊者,它們往往帶來一場洗刷大地的豪雨與狂風,
方鴴的頭暈在午夜之後減輕了一些,精靈公主的姆媽——一個形容枯槁像是樹皮一樣的老精靈女人,用一種罕見的樹葉的汁液混合上顛茄的液體滴在他鼻端,刺激得他差點痙攣,還好‘良藥苦口’,效果也很足,醉以太的症狀減輕了許多。
那之後布麗安讓他喝了一些安神用的黑山羊奶,這聽起來像是巫術一樣的東西讓他勉強睡了兩三個鍾頭,然後就在自然的顛簸之中蘇醒了過來。
他此刻並沒有睡意,眼神明亮地折射著窗外的星光。
腦海中靜靜地回想著之前的事情,過了一會才開口答道:
“沒誰希望自己的親人卷入一個天大的陰謀之中,她弟弟從巨樹之丘桑夏克踏上背井離鄉的旅程,最後身死異鄉,魂飛魄散,是那背後散播這一切謠言的人,造就了這個悲劇。”
“我父母也喪生於一場意外,雖然並非人為,但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這種感覺有些酸楚,又有些孤獨呢,仿佛昔日的種種,被封印在一張泛黃的照片之中,只能用回憶去觸及,”塔塔輕輕搖搖頭:“可惜這種感覺,我卻無法體會。”
她直起身來,用小小的手蓋在方鴴的眼瞼上。
方鴴有些意外,但怕傷到她,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他聽到黑暗中妖精小姐輕柔的聲音傳來:“世人常常傳言說,妖精的手心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雖然我不是真正的妖精,也不知道傳聞是真是假,可騎士先生感到安寧了嗎?”
方鴴感受著那輕柔亦如一片薄羽的觸碰,心中好像真的安寧下來,小時候的事情其實早已忘記了,記憶中只有舅舅一家的溫暖照顧。
眼皮上癢癢的,微微有些暖和,那是妖精小姐手心的溫暖。
“謝謝你,塔塔小姐。”
“不客氣,騎士先生。”
吊床的網輕慢而有節奏地搖晃著。
船艙裡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寂靜,像是許多童話之中的故事,一下子湧上了方鴴心頭。他記得舅媽小時候和他與妹妹說過那些床頭故事。
就像此刻。
過了好久好久,妖精小姐才輕聲說道:
“其實我有一件事情想和騎士先生說。”
“嗯。”
“騎士先生注意到了嗎,那時候,其實那個貴族小姐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你說希爾薇德小姐?你認為她和這件事有什麽關系嗎?”方鴴翻身起來問道:“說起來,她和布麗安公主似乎都很在意勇敢女神號的事情。”
“或許可以問問她,”方鴴又有些沮喪:“可她未必會告訴我什麽,你能看出她是什麽樣的人嗎,塔塔小姐?希爾薇德小姐在我眼中一直有些琢磨不透。”
“我只能感到她對你有一些好奇與好感,你對她也是同樣,騎士先生——不過有些懊惱的成分,因為你認為自己在對方面前顯得太過笨拙的緣故。”
“你說得沒錯,”方鴴點點頭:“希爾薇德小姐在我看來是十分優秀,可又像是一個迷。”
“別擔心,”塔塔仰著頭看著他:“好奇心是動物彼此靠近的開始,它們會嗅彼此的體味,進一步試探,直到確認對方安全無害。”
方鴴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個比喻有些不太恰當,人不是動物。”
“但人也有動物性。”
“好吧,你說得對。”方鴴點點頭,心中輕松了不少。
“其實我感覺希爾薇德小姐和這件事牽扯頗深,她和布麗安公主都是一類人,她們輕易不會被困難難住,但一皺眉頭,就能透露出很多信息來。”
“你知道嗎,塔塔小姐,”方鴴看著窗外的雲海:“我心中有一種預感,或許這一次旅行我們會遇上很多事情。”
“你的預感往往很準,騎士先生。”
“你也有這種感覺嗎?”
妖精小姐輕輕點了點頭。
方鴴忽然從網床上爬起來,在微弱的光線下找到風燈,擰開開關點亮光焰,一道金光從柵格玻璃下亮起,映在塔塔小巧玲瓏的臉上。
房間升起溫暖的橘色的光。
不遠處的床頭,堆放著方鴴的翠鳥αAE型魔導爐,外表散發著黃澄澄的反光。它外殼被打開來,主水晶被抽出來,浸泡在一罐淡藍色的液體之中。
銀熾之林的眼球上魔力延伸出來,像是神經網絡一樣覆蓋在水晶上面。
銀熾之林是一種很奇特的生物,它長得像銀色的雪松,表面生滿了水銀球一樣的眼球,但它奔跑起來又有點像是一頭包裹著銀色火焰的飛馬,風馳電掣,這世間很少有東西能追得上。
它對魔力極端敏感,每個眼球都是一個單獨的魔力感應器,它的網狀魔力構成極端特殊,卻正好可以讓水晶擁有感知以太的能力。
方鴴看向那套東西,心中突然有了一種靈感。
在此之前他在這個小裝置——魔力敏感器的構架上已經歷了多次失敗。
雖然失敗是必要的,他也沒有奢望過自己會在這條探索的漫漫長路上一次成功,只是這一刻他忽然產生了一種悸動,猶如頭腦為之一醒,福至心靈,一點光芒忽然之間照亮了前程的黑暗。
那是一個他從來沒想到過的思路。
他抽出一片浸泡在魔力溶液中,被切片好的晶片——這些晶片已經所剩不多,如果他不能在短短幾次實驗之內找到準確的方向,他可能再得去另外尋找一隻銀熾之林的眼球。
雖然在經歷過一次冒險之後,隊伍的經費不再顯得那麽捉襟見肘。
但失去的時間是找不回來的。
網狀以太理論認為,魔力網絡上的每一個點都能感受到魔力的流向——增加或減少,因為網上的任意一個點都會傾向於魔力富集的中心。
方鴴意識到這個理論與銀熾之林的魔力網絡似乎不謀而合。
他的想法是,不再像正統的核心水晶的用法一樣,用主水晶的插口方向來規定魔力的流向。而是製作一個類似於陀螺儀一樣的東西,用魔力流向來規定主水晶的輸出方向。
只要共振水晶始終處於魔力富集點,保證它處於魔力網絡之中的低點,就能保證魔力流動的有效性。
這樣做甚至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控制者毋須費神來維持魔力的流動方向,因為在網狀理論之中魔力會自動流向低點。
雖然它可能還有很多問題,但無疑已經為方鴴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他隻試了三次,第一次不小心按斷了水晶片,第二次魔力溶液的配置出了細微的差錯。
但第三次。
他獲得了期望已久的成功。
此刻窗外暗了下去,黑沉沉一片,像是從凌晨一下子又回到了午夜。只有屋內熱氣遇冷在玻璃上凝結,形成一層淡淡的薄霜。
方鴴看著那薄霜出了一會神。
才長出了一口氣。
他看著手上那個小巧的球體,這是他連續幾夜以來的工作結晶,它看起來還有些簡陋,但已經象征著一種未知的未來。
這個小小的東西,可以說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魔力敏感器,它能有效地偵測與分流魔力,幫助加速器過濾魔力之中的元素屬性。
這是無屬性水晶的第一步。
β水晶的雛形。
但已經是最難跨過的一關,事實證明海恩-帆姆的設想是正確的,至少到這一步為止準確無誤。
方鴴舉著那個東西,心中隱隱有些激動。
他知道其他的材料都是現成的,芭菲托斯的加速器是這個時代最成熟的加速器之一,還有魔力循環裝置,也不需要他去費心。
一旦跨過了這條線,一式水晶的下一代產品就已經近在咫尺。
他拿出一個箱子,小心翼翼地將這個金屬球放在其中,用棉花填充物與絨布包裹好。
一式水晶的最終構型需要極端穩定的環境,在船上肯定是不行了,不過布麗安公主說過暴風雨將至,接下來他可能會有相當長的時間再芬裡斯島北部的某個錨地之中進行自己最後的一步實驗工作。
他合上匣子,扣好金屬卡扣,回過頭來,與妖精小姐對視了片刻。
兩人皆相顧無言了片刻。
過了好一陣子,妖精小姐才開口道:
“恭喜你,騎士先生,成功了。”
“那只是第一步而已。”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方鴴沒有否認這一點,隻輕輕點了點頭。他用手按著木匣子,感受著手心回應來的冰涼觸感,那種感覺才讓他有一種實感。
仿佛接下來遇上再多困難,也無法讓他感到畏懼。
因為他已經踏出了這最堅實的一步,身上偷渡者的枷鎖仿佛帶著一聲摧枯拉朽的裂響,土崩瓦解。
他知道。
接下來再沒人能限制他的腳步。
方鴴將匣子放好,然後默默拿起一本書來,在他的目光注視之下,書的扉頁包著厚厚的牛皮,上面描著金邊。
考林人用古樸的文字在上面寫下了它最為人們所熟知的一個名字——《中型靈活構裝理論》。
這是戰鬥工匠踏上偽龍騎士的第一步。
達到十級之後,這一職業便真正開始踏上隻屬於他們的舞台,擁有驚人的戰鬥力。方鴴在此之前雖然用各種花哨的手段,靠出其不意的戰鬥,勉勉強強也解決了不少麻煩。
但此時此刻,這個工匠世界的大門才算是真正向他打開來,那之後,便是吳迪、紅葉與琉璃月他們的那個世界。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羸弱不堪的小小的見習煉金術士了。
那扇門距離他近在咫尺。
在多裡芬的冒險之後,戰鬥經驗與見聞經驗已經雙雙到達一個驚人的高度,方鴴早就不止一次估算過。如果他全部使用,足以讓他提升到八級一半的經驗。
差不多是三級整。
距離十級,不過一級半。在那之後,煉金術士們會更換魔導爐核心水晶,而β水晶已經足以支持魔導爐在維系靈活構裝的情況下使用技能插件與輔助接口。
更不用說更高的魔力輸出功率, uukanshu 讓戰鬥工匠可以開始使用更高級的諸如盾衛者、無畏者、殲滅者這一類的二階靈活構裝,戰鬥力兩兩相加之下,提升不僅僅是一個檔次那麽簡單。
而一些他設想之中的戰術,也終於可以擺上台面——作為一個把來到這個世界作為夢想的少年來說,方鴴對於自己在戰鬥工匠一途上要走什麽樣道路,心中自然早有打算。
因此他現在所掌握的這些經驗,其實早就決定好了應該去向什麽地方。
方鴴輕輕將書本放在桌上。
他抬起頭來。
床上薄霜正在融化,舷窗之外,一輪紅日正躍出雲海。
木桌之上,蠟燭的火光在搖曳了幾下之後隨著最後一縷燭心的燒盡而熄滅,只剩下融化的蠟液。
在曦光之中,凝固成了奇特的形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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