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祁文抱著懷裡的布包,跳下牛車照著記憶中的小路拐到巷子口。他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東西,在街坊鄰里見到陌生人時防備的視線中站在了林家大門口。
正要叩門的當口,旁邊傳來一個說話聲。
“人不在家,剛出去沒一會兒。”
蕭祁文循聲回頭,瞧見一個面目蒼老的婦人,手裡拄著拐棍靠門曬太陽。
他略一思索,在模糊的記憶中找到這婦人的名字,喚道,“可是劉家奶奶?”
劉婆子對面前這個年輕男子能叫出自己而訝異非常,一雙原本微微眯著的眼睛忽的睜大了些,認真分辨了一會兒後問,“你是?”
蕭祁文臉上帶笑,說起方言帶著掩飾不去的官話口音,“我是祁文,這兒是我姨母家,上回過來還是八年前,未及弱冠。”
劉婆子反復想了想,還是沒想起蕭祁文是誰,卻有些奇的更直了直身子,道,“原來林家還有親戚,我還以為,還以為……”
蕭祁文沒聽出劉婆子話裡另外的意思,只道,“這些年一直在外奔走,如今順道路過便過來瞧瞧姨母與表妹,您前頭說她們出去了,可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哎呦,你還不知道呢?”
王秦氏原本只躲在旁邊想看看蕭祁文是誰,這會兒見他對林家的境況竟像是一無所聞似的,不由得忍不住站了出來。
面對蕭祁文投來的疑惑視線,王秦氏熱切道,“你姨母年前已經走了,如今這兒只剩下你表妹一個住著,九歲多的孩子,實在怪可憐,我前頭還勸她將這處房子賣了去,一個女娃娃,住在城裡誰知道遇見什麼事?”
劉婆子見她還提這個,眉頭皺起來,隱晦的說了句,“福貴媳婦兒,你就歇了吧!”
王秦氏扭頭看她一眼,心不甘情不願的哼了聲,不說話了。
這個事實蕭祁文是沒有預料的,他臉上露出十分吃驚的神色,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裡的布包,顯出一點猶豫來。
半晌才說,“上回過來的時候還得了姨母接濟,不想轉眼已是物是人非,”他歎了一口氣,“我該早些來才是。”
“我瞧著阿羨是出門撿柴火去了,這孩子苦命,好在是個聰明的,年前到現在一樣一樣歸置的不比別家差。”劉婆子說著搖了搖頭,心裡對林羨還存著幾分同情。
蕭祁文聽了這個,想起記憶裡的小表妹來。他對林羨實在是難有什麼深刻印象的。八年前蕭祁文不過也才十六,因著自家的光景實在不好,來林家打過一次秋風。林蕭氏客氣體貼的待這外甥,知道他要外出闖蕩,二話不說就給了他五兩銀子,那時候林羨還是個在人懷裡流口水的小娃娃。
雙目明亮,眉眼如黛,小娃娃的時候是胖嘟嘟的,此時聽著日子清苦,不知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等林羨從城外背著小半筐帶著水氣的木柴回家,是日頭斜了一半的時候。
興許趁著這半下午的太陽,還能將木柴晾乾做以晚上用。
林羨細細的盤算,拐過一個彎正欲掏鑰匙,卻看見一個面生的年輕男子站在自家門口。
劉婆子靠在對面的門前,一見林羨,立刻招呼道,“阿羨快來,你表哥來了。”
表哥?
林羨微微睜大眼睛看向面目清俊的蕭祁文,不僅沒有如劉婆子意思的那般加快腳步,反而猶豫的停在了原地。
“我未曾聽說過自己還有表哥。”
林家蕭家加起來也不剩幾個五服裡的親戚,她哪兒來的表哥,若說有一個,卻怎麼會忽然回來?對待生人,林羨總歸還是先防備。
蕭祁文見了林羨,原本心裡的生疏感倒是一下就沒了。不說別的,這表妹和姨母長得有八分相似,才九歲,已經下巴尖尖有了美人樣。
不過,這會兒下巴尖尖也保不准是因為苦瘦的,他在心裡輕歎一口氣。
“哪裡沒有,”劉婆子顫著步子走到林羨面前,伸手扶著她,低聲道,“你這表哥我記得,從前的確來過,頭前還將我認出來了呢。”
林羨將目光挪到蕭祁文腳邊的一大捆柴火上,那是城門口鄉下人趕集帶過來賣的,一文錢一捆。再往上看,蕭祁文的手上還拎著一疊小油紙包,看樣子是些糕點。
“我叫蕭祁文,不知姨母和你提過沒有,我上回見你,你才一歲,抱你一下倒流了我一身口水。”蕭祁文一手依舊抱著那只大布包,他快步走下臺階,到林羨身邊低頭笑看著她,說話語氣很是鬆快。
“母親和我說過。”蕭祁文報了自己的名字,林羨心裡的防備總算少了點。
這個表哥林蕭氏臨終前與林羨囑託過數次,只說若是能找到這個表哥,就讓林羨投靠他,又說他的性子穩重云云。
只沒想到蕭祁文不用她找,轉眼就自己來了。有過林蕭氏從前的保證,再對上蕭祁文有禮溫和的模樣,林羨還有什麼不信的。
她懷裡掏出鑰匙將門鎖打開,邊道,“表哥遠道而來,還讓你等這麼些時候,失禮了。”
蕭祁文站在一邊,饒有興味的看著這小表妹,沒想到九歲的孩子說話辦事就這麼一板一眼,倒是怪有趣的。
劉婆子見他們兩人認了親,便也放下心來,往後退了兩步笑眯眯道,“好好,以後就好了。”
表哥來了,怎麼有不照顧這僅剩下的小表妹的道理?
院子裡的小黃早就聞到門口有生人的味道,已經嗚嗚的凶了好一陣,此時一見林羨進門,連忙躥到她的腳邊,後目光眈眈的注視著蕭祁文,嘴裡發出奶聲的威嚇。
林羨用足尖輕輕的推了推小黃,低聲道,“不叫。”
小黃應聲就歇,只雙目還有些不放心的盯著蕭祁文不放,亦步亦趨的跟著,偶回頭看看警惕極了。
蕭祁文笑看著它,“在外頭就聽見點聲響,原來裡頭還有這麼個小東西。” 半點兒沒將這小東西放在眼裡。
表兄妹真說起來也是頭一回見面,開口兩句說話難免局促。等林羨生了火燒了水,將茶和蕭祁文帶來的點心裝盤放到他面前,他已經將炕燒起來,屋裡霎時少了寒氣,漸漸融起暖意。
小黃歡快的叫了一聲,搖著尾巴靠在林羨的腳邊,美滋滋的閉上眼睛打盹。
“我原是想來姨母這裡借宿兩天就走的,如今看來卻不好這樣倉促,”蕭祁文道,他此刻終於將抱了不知多久的布包給放到了身後。
林羨捧著茶杯暖手,久違的暖意讓她有些放鬆,聽見蕭祁文的話,她連忙道,“不用的不用的,表哥在這裡住就是,至於後頭有什麼打算,不用將我算在裡頭,我一個人在這兒過的也很妥,同別人倒成了個累贅。”
“蕭家林家只剩咱們兩個,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咱們若是相互不護著,沒那個道理。”蕭祁文面上神色誠懇,“況且你年紀還小,往後要用得著大人的事情多了去。”
他說著又想起什麼,便站起來,“你在家待著,我去買點東西。”
蕭祁文態度自然親和,自從年前母親去世,林羨已經好些時候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一時有些沉溺,點頭由著蕭祁文去了。
一天裡頭,先是早上鄭家人來退親,這會兒又多了一個表哥。起伏多變,這麼小半天竟也讓人對生活有所體味。
林羨捧著茶杯小心的抿了一口,感受著暖意融融的炕頭,原本有些酸冷的心房跟著回暖起來。
表哥果然如同母親說的那樣,是個穩重可靠的人。
屋裡一時安靜,只剩下蕭祁文那杯沒有動過的茶水往上繚繞出氤氳的水汽,擋住了些許林羨的視線。
那只放在角落裡的小布包在她的目光之外,忽的動了動。
林羨喝完一杯茶,扭頭想給自己倒茶,莫名發覺有一絲古怪的感覺,仿佛不知哪兒有一雙陰涼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她左右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小黃眯著眼睛難得睡得安穩,這屋裡應該再沒別人。
可那股子古怪的感覺不僅沒有消散,反而越發纏繞到她身上。
茶壺裡的水順著傾倒的動作往下,林羨看著那茶杯被慢慢灌滿,看著認真,視線實則在這屋裡到處亂飄。茶壺被輕輕的放在小幾上,同木制桌面磕出一聲輕響,林羨的餘光終於鎖定到了一處,一雙黑亮的眸子正緊緊的盯著自己,一瞬不瞬。
她嚇得猛往後縮,一直退到了炕沿,勉強扶住炕角,才辨別出原來那一雙孩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