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的時候,韓世忠進入了鐵嶺關,李彥仙率眾相迎。
當著眾人的面,李彥仙表情從容,韓世忠言笑晏晏,雙方都無失態……或者說,在走個過場以後,韓郡王隻讓人將自己那天下無雙的大纛往關上一插,便直接佔據了這破爛關隘最中間最高最正的一間房睡大覺去了。
李彥仙等人也無話可說,且不說昨晚還是韓世忠的騎兵斬獲最多……其實也不多,黑燈瞎火的,韓世忠部的兵馬也不熟悉地形,都是騎兵也難追,再加上金軍自己掉隊的也多,真正抵達關下陷入危險區的人也沒多少……也就是七八百的斬獲,實際來犯敵軍的三一之數,還沒抓到完顏折合。
但這個七八百也好,鸛雀樓前那一戰一兩千也好,韓世忠部基本上獲得了開戰以來所有針對金軍主力猛安謀克的斬獲。
一個人抵得上其余九個節度使的部屬斬獲總和還多,而且基本上是他親自上陣乾下來的。
四舍五入一下,再來二十次這樣的戰鬥,金軍就不要打了,直接算決戰失敗投降滅國算了。
再加上人家是獨一份的郡王,明旨發於天下的河東元帥,自然有資格睥睨任何人,尤其是剛剛損兵折將的李彥仙。
相較於韓郡王,中午才辛苦抵達的另一個救援功臣馬擴馬子充態度就更加妥帖了,他甚至到了類似於小心翼翼的地步……沒辦法,這裡面不光是馬擴本人地位跟李彥仙明顯有差距的問題,也不是什麽信王的問題,更重要的一點是,經此一戰,鐵嶺關穩住,太行義軍算是正式歸隊了,他必須要為太行義軍爭取足夠多的待遇,這個時候根本不敢得罪任何人。
不過,馬擴比韓世忠還要困,他勉強在關上看著李彥仙給自己的軍隊安排好了營地什麽的,便也支撐不住,尋了個房間,直接睡過去了。
但馬擴並未能睡多久,大約未到傍晚的時候,一個翻身便不敢再睡,然後直接出來,尋了點冷水剛剛擦了臉,正想出門,結果早有人在門前恭候,說是韓元帥已經醒了,正與李節度在關上眺望局勢,專門有吩咐,只等馬總管起身,邀去登關。
馬擴自然無話可說。
然而,說是登關,但鐵嶺關真不是什麽雄關,就是一個扼口,五代時河東一帶格外重要,才漸漸知名……但也不是什麽大名聲、好名聲。
不過話說回來,但經此一戰,恐怕多少會有些名頭了。
不說別的,此時關內居然聚集了大宋十節度中的三個,關隘東北方向朝著曲沃那邊看,不到二十裡外的澮水邊上,還有一個正經金國帥臣帶著兩個知名萬戶,足以留下點什麽名勝古跡了。
閑話少講,隻說馬擴得了訊息,剛剛進到關內小院,尚未登關,便先看到兩面大纛立在關樓上,其中那面‘天下無雙’的大纛豪不講理的居中而立,卻是將那面‘中流砥柱’給擠到了一側,幾乎顯得有些逼仄,心裡便暗叫一聲不好。
待真登上了這個三等小關樓,剛一轉身,便又嚇了一大跳……原來,區區一個小關的台樓面上,居然聚集了密密麻麻幾十號人。
而這些人如果只是衛士倒也罷了,關鍵是看裝束,不是統製也是個統領,至不濟也是個親校、幕僚的姿態,放在平時也都是一方人物,此時卻只是人挨人站在那裡,一聲不敢吭。
心裡愈發虛起來之余,莫名其妙的,馬子充複又忍不住暗想,這要是拔離速能起個配重大砲車,一砲砸來,不用那種火藥砲,怕是這北伐就要收兵了。
“馬總管到了。
”一人回頭相顧,目瞬如電,卻是率先棄了座位起身來迎。馬擴遙遙見到此人座位居中,而且風骨偉岸,更兼雖只是一身輕便軟和的棉布衣服,卻突兀套了個奢華玉帶,便曉得此人便是昔日在河北有過一面之緣的韓世忠,乃是即刻拱手問候,絲毫不敢怠慢:
“郡王!元帥!十年未見,郡王還是這般灑脫!”
韓世忠看到馬擴這般知趣,更兼說起昔日緣分,自是哈哈大笑,主動上前來牽手。
雙方稍作寒暄,馬擴又見李彥仙面色平靜,負手立在一旁,卻也不敢怠慢:“李節度,咱們中午倉促,未能敘鄉中故舊……”
原來,這二人居然是鄰郡同鄉,一個隴西人,一個狄道人。
而李彥仙聽到對方搬出來這層關西,也不好再拿喬作勢,趕緊也上來握手問候。
大約又是一通寒暄,三人才在關上早就預備的並排三把椅子上坐下,果然是韓世忠居中,李彥仙居左,馬擴居右,半點都沒有差錯。
三人坐定,指著關下正在大建的營寨說了些閑話,李彥仙又大約謝過了昨夜二人的支援,場面便冷了下來。
至於馬擴,早就察覺到氣氛不對了,又知道其余人根本沒插嘴余地,卻是趕緊插科打諢,吹捧起二人來。
不過,待說起那個韓世忠再打個二十場這般戰鬥,金人便要被打殺絕了的笑話後,韓世忠的反應卻有些過了頭。
“李節度這話說得……好像俺韓世忠不是個人一般。”韓世忠一言既出,便仰頭大笑,笑聲之大,甚至在兩側山嶺溝壑間起了回音,而且連綿不絕,可見韓郡王氣息之足。
這一笑,李彥仙和馬擴無奈之下,也隻好乾笑兩聲賠笑,但很快都停了下來,因為他們都已經意識到了,該來的肯定還得來。
而果然,韓世忠笑了許久停下,卻沒有朝說了這個笑話的馬擴言語,而是扭頭對準了李彥仙:
“李節度……你說,俺是個人嗎?”
李彥仙面色不變:“只聽說韓郡王這些年在長安舞文弄墨,做的好詩詞,未曾聽說韓郡王去終南山做了神仙。”
“是啊。”韓世忠看著關下依然一片混亂的場景微笑感慨。“俺也是個肉身凡胎……少年浪蕩延安府,萬事不覺,稍微長大便渾噩邊疆,又覺得萬事皆可為,但實際上,到了建炎中遇了明主,這才飛黃騰達,好歹混了一條玉帶出來……及到今日,稍微讀了點書,有了些其他出息,整日想著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生後名,卻已經漸漸白發生了。”言至此處,不待周圍人言語,韓良臣直接以手指向了自己側後的王世雄。“你們知道嗎,這廝與我習武,一年前便開始讓著我了?可見我委實是肉體凡胎,不是個神仙。”
莫說李彥仙和馬擴,隻說三人身後,立著的幾十個統製官、義軍首領、隨軍幕僚親校,幾乎是一起詫異去看王世雄……這可是能乾過韓郡王的漢子!
但威風凜凜的王世雄扶刀立在那裡,卻隻覺得心虛。
這種場合,誰都知道韓郡王要發飆找李節度定個尊卑,但這兩位之間是他們這些人能插嘴的嗎?何況成為眾人矚目焦點?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關上眾人回過神來,依然是沒有誰敢說話。
而李彥仙怔了一怔,也依然保持了平靜:“尚記得建炎初年,禦營初立,韓郡王至南京,觀隨駕諸將,自詡當為天下先,如今如何失了銳氣?”
“不是失了銳氣,而是要依著官家的‘實事求是’來說話。”韓世忠扶了下腰間玉帶,隨口應道。“俺既然是個人,不是個神仙,那便會生老病死,戰場之上不披甲也會被箭矢射死,被鐵槍攮死,被錘斧砸死……李節度,你說對也不對?”
這種話在軍中是很忌諱的,此時說來,氣氛已經很不好了。
李彥仙面沉如水,乾脆閉嘴。
但韓世忠絕不可能這麽放過他:“何況,俺今日言語與按老韓自詡為天下先又有什麽乾系呢?俺韓世忠難道今日不再是天下無雙了?三十萬禦營好漢,哪個敢言超過了俺?曲大、吳大、老張那幾個西軍裡被我壓死的廢物秧子就不說了,他嶽飛年紀輕輕也是個元帥,武藝也難得不賴,可便是他,難道就敢說自己上了陣便刀槍不入,不能被金人一槍攮死、一刀剁死?”
李彥仙依然沉默不語。
“便是你李節度,中流砥柱,好大的名頭!守陝州八年,分割東西,讓金人不能合力,這份功勞頂了天了……可便是如此,你李節度便不是個人了?”韓世忠繼續戲謔相顧。
此言既出,這關上諸多李彥仙所部陝洛軍官俱皆變色,馬擴也徹底緊張了起來。
停了半晌,被頂到肺管子的李彥仙終於開口,卻還是當眾冷靜相對:“韓郡王說笑了,我便是再糊塗也曉得,陝州之功其實是個不尷不尬不上不下的東西,哪裡比得上韓郡王從建炎前便隨侍禦前?功高莫過救主……”
“若這般說,就還是不服。”韓世忠冷笑一聲打斷對方。“還是覺得自己是個天縱的人才,若無陝州拴著,必然是關雲長威震華夏一般的作為,當年你便是因為這般崢嶸,才被李公相給通緝的……”
“那是李綱對,還是我對?”李彥仙終於也變了臉色。
“兩位……”馬擴眼見著不好,趕緊插嘴。
卻不料,那二人根本不理他,韓世忠聞言只是哈哈一笑,便又搖起頭來:“今日俺不是來說舊事的……李節度,俺隻問你一事,你自是天下數得著的好漢,受了委屈的關雲長,可你部三四萬陝洛禦營士卒,莫非也跟你一樣全都是天下數得著的好漢嗎?若是這般,昨夜被人突襲了之後,為何連動都動不得,只能等俺與馬總管來救?不是才打了兩座城、跑了一百四十五裡路嗎,如何便垮了?”
李彥仙聽到這裡,壓著椅子扶手的左手暗暗用力,但面上反而冷靜了下來:“元帥這是要追究昨日戰事,就在這裡行軍法嗎?”
“行個屁的軍法!”韓世忠嗤笑不停。“你又不是曲大那般題了反詩、打了胡尚書,俺還能拎鞭子抽你個稀巴爛不成?便是昨日軍事,也不是俺這個元帥能問的……禦使是不是今日剛到,說酈瓊也過來了?只是陝州那裡河道有些偏狹,來的有些慢罷了?”
李彥仙嘴唇動了一下,等了片刻方才壓低聲音以對:
“昨夜之事,我自會向官家請罪。”
“哪裡要你來請罪?”韓世忠依然嗤笑不停,卻又再度在椅子上回身指向了身後諸將。“這關上關下,密劄匣子便有十幾個,皇城司、軍統司的文書也有十幾封……只怕昨日和昨夜那幾場糊塗帳,咱們三個,都未必有黃河那邊官家清楚。”
李彥仙終於失態:“所以,今日韓郡王只是來特意恥笑李某的嗎?”
“俺恥笑你又如何?”韓世忠終於也肅容起來。“李節度,咱們都是老軍伍……昨夜的事情,再奇怪,也扯不到其余人身上去,就只是你一人貪功冒進的責任!若非是你為了爭功,傾全軍奔襲過來,以至於將軍士累垮,否則隻以完顏折合那幾千稀稀拉拉的騎兵,如何衝的動近兩萬人的營盤?況且,你只是爭功倒也罷了,畢竟有這個鐵嶺關能做說法,可俺問你,你自往次出來,為何隻與官家匯報,不與俺做說明?”
李彥仙面沉如水,偏偏無法反駁。
實際上,沒有等到後來金軍劫營,只是昨天傍晚抵達關下後,他便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輕敵和致命失誤了……因為那個時候他就發現,長途奔襲過來,中間還攻下了夏縣、聞喜、曹張、東鎮四座城的所謂自家主力軍隊,早已經疲憊到喪失了基本的組織能力與戰鬥能力。
當時,只能維持一個行軍慣性和外在氣勢而已,內裡已經不堪一擊。
所以,昨日他才沒有選擇第一時間搶攻鐵嶺關扼口的,因為他害怕直接進攻失利,反而會暴露這一事實。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他的下屬先鋒呂和尚部,區區幾百人於早間來到關下時,根本就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搶關。
所以,莫說後來的金軍突襲他無法防備,也沒能力防備,便是這個鐵嶺關都搶的僥幸。
“還有關北……白天那一仗和晚上的炸營你李節度又怎麽說?!”韓世忠依然在拿捏著李節度不放。“搶到了鐵嶺關,是你的功勞,可死了這麽多人,到底算勝算敗?”
聽到這裡,一直繃著小心的馬擴也有些態度轉變了——雖說素來是李彥仙對接太行山的,算是有些香火情,可問題在於雙方畢竟是平級,自己未到,軍隊在李彥仙手裡死傷慘重,終究得有些算到這位中流砥柱頭上。
“韓郡王到底想說什麽?”李彥仙終於不耐。
“簡單。”韓世忠也懶得再做多余言語。“就是想告訴李節度……這一戰是國戰,河東是主攻,官家是主帥,俺不是,俺韓世忠和禦營左軍其實是先鋒!你爭個什麽先鋒?!先鋒是你爭得?”
李彥仙很努力才沒有去咬手指甲。
因為他知道,在這裡反駁和失態沒有任何意義……他李彥仙的政治地位、軍事資歷都不如韓世忠是一回事;昨夜敗了, 承了人情是另外一回事;最關鍵的是,正如韓世忠提醒的那般,真正的決定者是趙官家,而且這裡的每一件事也都不可能瞞得過那位在河陰時攏住了統製官一層的趙官家。
韓世忠這般作態,根本就是半真半假,根本就是說給趙官家聽的。
甚至,這裡面都不好說有沒有一點刻意的表演成分,所以故意跟自己鬧掰的以減少猜忌。
一陣令身後諸將心虛的沉默,而打破這個沉默的,並不是忽然也意識到什麽的馬總管,而是一陣隆隆的馬蹄聲,和一面五色捧日旗。
拔離速來了,而且帶來了大量的女真騎兵,這使得下方剛剛建立起一點營盤規製的關北部隊再度陷入到了慌亂之中。
根本不用人提醒,早有禦營中軍統製官紹隆匆匆下關,去約束關前營盤。
韓世忠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是似笑非笑看著那面旗幟下的煙塵,待到煙塵漸漸平息,這才三度在座中扭頭下令,卻又笑的宛如春風拂面:“王世雄,下去替俺問問拔離速……”
“怎、怎麽問?”王世雄一時有些緊張。
“問他看清楚俺這個大纛了沒有?若是看清楚了就給俺滾,滾回遼東去,俺便饒他一命。”延安郡王韓良臣捏著腰中玉帶,微笑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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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了,順便調整下作息,今晚無了,算是請個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