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親王,帝國皇室最年長的成員,已經臨近一百五十歲。隨著醫療水準升高,人類平均壽命已經一定的提升,但是一百五十這個歲數在皇室之中還是極為少見的。
亞伯親王曾經經歷過三場政變,其中兩場是他一力壓下來的。
亞伯親王最後一次出手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繼位為皇帝,結果他將他的侄子、現在的皇帝陛下推了出來,並且交出了手裡的兵權。
軍部之所以能有現在的權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亞伯親王放出兵權。否則的話,皇室在軍政雙方都有著壓倒性的優勢。
亞伯親王正在皇帝陛下和皇后的招呼下品嘗新出爐的點心和熱茶,從人忽然來報:「陛下,元帥來了,說想與親王殿下見一面。」
亞伯親王擱下手裡的茶,看向皇帝陛下,口裡道:「他的消息倒是靈通。」
「畢竟是我們的元帥。」皇帝陛下說著,讓人把元帥請進來。
元帥虎步邁入露天茶屋,便見亞伯親王坐在那裡。許久不見,亞伯親王風采如舊,哪怕身體已經走向衰竭,看著依然和年輕時一樣威嚴十足。他朝皇帝陛下行了一禮,才應邀坐下,轉向亞伯親王感慨地說:「親王殿下,我們許久不見了。」
亞伯親王淡淡一笑,對元帥說:「是啊,許久不見了。時間過得真快,當初我把軍部交到你手上的時候,你才二十出頭,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有熱血,有衝勁。你對著帝國國旗宣誓,說一生都要用鮮血與汗水守衛帝國。」
亞伯親王的話意有所指,元帥心裡咯噔一跳,越發摸不清亞伯親王的來意。亞伯親王隱匿已久,幾乎已經被帝國所有人遺忘了,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主星?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要瞞著他?
亞伯親王的目光停留在元帥身上,把元帥的神色盡收眼底。他當年敢用這麼一個年輕人,是因為他銳氣十足,能帶著帝國走向新的未來。事實上他也沒有選錯人,元帥確實讓帝國變得更為強盛。
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
但是,元帥已經不年輕了。他已經步入晚年,他的精力、他的思維,早已不如年輕時好。
「喝一下這個茶吧,這是伊萊從藍星帶回來的。」亞伯親王說。這茶他也聽說過,不過是在遇到那個少年之後聽說的。
他還知道,那個少年在藍星建了座新城,把藍星弄得萬般熱鬧。那少年與苦禪先生論茶、與盧西恩論詩、與約瑟夫論曲,他與藍星奴隸相交、與普通平民相交,也與貴族子弟相交。
這樣的少年,很難不讓人喜歡。若不是承了那少年的情,得了一幅十八學士,他即便知道了一些東西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現在,他不能袖手不管。
人活著不能只是為名為利。
人活著要有良知。
元帥在亞伯親王的注視下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管過去多少年,他在亞伯親王面前依然有矮了一頭的感覺。這個人明明可以輕鬆摘取勝利果實,成為帝國的最高領袖。
但他退出了。
這樣的人是最可怕的,因為並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動搖他的意志——一旦他做出了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左右他。
因為名、利、財、權,對他都毫無吸引力。若是亞伯王妃還在世,或許還能以情動之——可現在,亞伯王妃早已離開人世!
但是現在,亞伯親王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親王,他手上並沒有兵權,也沒有當年那高得嚇人的支持率。
元帥抬起頭,直直地與亞伯親王對視:「是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誓言。我願意為帝國付出我的生命,這一點從未改變。」
亞伯親王沒有再說話,他像是單純地過來喝喝茶,看望一下自己的侄子。最終還是元帥先沉不住氣,起身對皇帝陛下說:「陛下,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先退下了。」
皇帝陛下起身目送元帥離開。
元帥走到回廊外的時候,迎面看見了喬納森。喬納森的神色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冷,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事,見到元帥也沒回過神來,直至面對面撞上了,他才恍惚地喊了一聲:「元帥大人。」
「陛下讓你過去?」元帥打量著喬納森。
「對。」喬納森只回了一個字。
元帥擺擺手,說:「那就快去吧。」以皇帝陛下對亞伯親王的敬重,肯定得把自己看重的養子叫去見一見。
喬納森點頭,越過元帥邁步走向露天茶室。他也是剛聽說亞伯親王過來的消息,而在昨天夜裡,他收到一份與他父母之死有關的資料。那份資料來得蹊蹺,他暗中讓人去查證其中一些事,現在還沒有消息。
亞伯親王為什麼會突然回到主星?
那份資料又是誰發給他的?
如果資料上所記述的一切都是真的,他該怎麼選擇?對於死去的雙親和兄長,他並沒有太深的印象,他從小在皇帝陛下和皇后的關愛下長大,若是讓他選擇,他肯定會護他們周全——而不是為了他們與元帥作對。
元帥在軍部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力,就連杜納也是他的人。這樣的存在,並不是漸漸變得有名無實的皇室能夠撼動的——若是再晚個幾年,等安格斯他們成長起來,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喬納森一頓。哪怕不用去查,他對那份資料上所說的一切已經信了大半。元帥當初確實是平民出身,是從平民躍升為貴族的代表,可他畢竟已經當了大半輩子的貴族,他的兒女、他的姻親、他曾經的下屬們,全都已經是貴族的一份子。他絕對不會願意讓人奪走貴族的特權。
這一點,從元帥平日裡教授他的話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是選擇同流合污,還是選擇以卵擊石——或者他可以把同流合污美化為韜光養晦。貴族們最擅長的,其實不就是粉飾太平——
這也是他最擅長的事。
喬納森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入露天茶室。
茶室內三人的目光都轉向喬納森。皇帝陛下露出爽朗的笑容:「喬納森,快過來,這是你亞伯叔祖父。」
「叔祖父。」喬納森恭敬地問好,斂起了在外人面前的冰霜。
亞伯親王打量著喬納森,想到了那每年都會往他那邊送的山茶種。這個年輕人有著一顆名利心,不過看著倒還挺俊秀。他淡淡道:「坐吧。」
喬納森依言坐下,沒有開口問什麼,只坐在一旁聽亞伯親王與皇帝陛下回憶往昔。亞伯親王的過去像一部宏偉的史詩,而他是絕對的主角,每一段經歷都能拍成驚險無比的宏大電影。
喬納森自然都聽過,不過由親自經歷過的人說出來又不一樣。
聊著聊著,亞伯親王忽然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會從內部被攻陷。」
喬納森心頭一跳。難道亞伯親王會過來,也是因為那份資料?亞伯親王也收到了那份資料嗎?——還是說,那份資料是亞伯親王發給他的,這是亞伯親王對他的一次考驗?
喬納森開口說:「父皇,我有事想和您說。」
皇帝陛下一愣,沒想到喬納森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他說:「我們沒有任何事需要避開你母后和你亞伯叔祖父。你說吧,讓你母后和你亞伯叔祖父也聽聽。」
喬納森再次深吸了一口氣,他說:「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份資料。」他看了皇帝陛下一眼,表示要把資料分別發給他們三人。
三個人很快點了接收。
茶桌邊一下子安靜下來,皇帝陛下三人都在翻看著檔,只有喬納森緊張地攥緊拳頭,無法判斷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對於皇帝陛下和亞伯親王來說,他們知道真相後又會怎麼選擇?是選擇給死者一個交代,還是選擇粉飾太平維持帝國的安寧?
喬納森自己也不知道哪個選擇比較好。
皇帝陛下最先看完那份資料,他沒有開口,只是無聲地流下了眼淚。那是他最好的朋友,當初他們認識的時候,他非常羡慕這位朋友的聰慧和灑脫,暗暗想過要是自己也能那樣活著就好了。他一直很支持好友想做的事,哪怕知道那會觸及不少人的利益也不曾猶豫。
可他們都沒想過,最大的阻力會來自同樣出身平民的元帥。也許連他的好友都沒有意識到,元帥已經當了幾十年貴族——他已經不是平民,他是貴族之中權力最大的存在。對於帝國任何一個人、任何一方勢力而言,他都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
正是因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好友、喬納森的父親才會把所有想做的事對元帥合盤托出——才會對元帥毫無防備。他的好友到死都有著令人痛惜的天真,到死都是個近乎理想主義的人。
亞伯親王看著皇帝陛下落淚。等皇帝陛下壓下情緒,他才開口問:「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從來沒有半點懷疑嗎?」
皇帝陛下手微微抖了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沒有懷疑嗎?不,有的。他始終不相信,自己的好友會死于那樣一場意外——那絕對不是意外。
但是,他沒有往下查。
是不能,也不敢。
他怕自己查到自己無法接受、無法面對的真相——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他能做的,只有將好友的孩子護在羽翼之下——作為補償一般,他早已下定決心讓好友的孩子繼承皇位。
亞伯親王失望地看著皇帝陛下。
元帥是他選的,皇帝也是他選的。
可惜這兩個人最終都沒有成為他希望他們成為的那種人。
亞伯親王站起來說:「這樣的資料,我也收到了一份。」他背脊挺直,目光如刀,「這個人能無聲無息把資料送到我手上,自然也能把它送到所有人面前——到時候不管是你這個皇帝,還是軍部元帥,都會成為帝國民眾唾駡的對象。」
喬納森心突突直跳。不是亞伯親王,那是誰?誰會十年如一日地關心他父母、兄長的死?難道是父母當年的舊部?
亞伯親王在喬納森三人之間掃了一圈,目光轉到皇帝陛下身上。他說:「我給你人,你敢下令逮捕帝國的元帥和將軍嗎?」
皇帝陛下渾身一震。
他,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