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了, 王安石上前向老者見禮。老者自然是范公范仲淹,看見晚輩, 范仲淹眉目和善,朝他們露出笑容:“來多久了?”
“剛到。”王安石答道。
范仲淹的目光落到王雱和沈括身上,一個少年、一個小孩,看著都很精神。王安石給范仲淹介紹:“這是沈括, 就是杭州沈家的;這是我兒王雱, 這回跟著我回江寧。”
范仲淹點頭。他邀王安石坐下, 叫人送上些茶點。王雱乖乖巧巧地在旁邊坐著, 聽范仲淹和他爹寒暄。
范仲淹會騰出時間來見他們,顯然是從好友那聽說過他爹在鄞縣的做法。
這兩人一討論起民生民情,說起話來便滔滔不絕, 王雱聽著聽著目光頓時落到桌上的糕點上,戳了戳正襟危坐的沈括問:“你杭州人來著,那種比較好吃啊?”一樣一樣嘗過去太考驗運氣也太失禮, 王雱自認是個乖巧懂事的小孩,絕對不干這種事~
沈括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壓低聲音給他指了兩樣。
王安石聽到王雱和沈括竊竊私語, 轉頭橫了眼王雱。王雱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邁開小短腿用他那小胳膊給王安石和范仲淹續了些茶湯, 口齒伶俐得很:“范爺爺您和爹說這麼久了,多喝些水解解渴!”
范仲淹笑道:“謝了。”
王安石早被王雱磨得沒脾氣, 對范仲淹道:“這小子從小好動, 一天到晚都閒不住坐不住, 范公莫怪。”
范仲淹道:“哪家小孩不是這樣的?”他把剛才沈括說的糕點之一推到王雱面前,招呼王雱嘗嘗看。
沈括面上一臊,給王雱一個“讓你再鬧騰”的眼神。王雱當做沒看見,他才六歲呢,六歲貪吃貪玩多正常,范大佬說得多有道理,哪家小孩都是這樣的!
王雱美滋滋地拿起糕點嘗鮮。被王雱這麼一鬧,氣氛倒是沒了剛才那種死沉死沉的感覺了,王安石也比一開始放得更開。
臨去時,王雱忽然像想到了什麼,蹬蹬蹬地跑回范公身邊,要范仲淹俯下身來,他有悄悄話要和范仲淹說。
范仲淹覺得稀奇,也不覺得被冒犯,笑著俯身聽王雱說話。王雱附在范仲淹耳邊嘀嘀咕咕幾句,在范仲淹沒回過神來之前已跑回王安石身邊。
天色已不早了,王安石決定在杭州再多留兩天,好尋訪尋訪友人。不想第二日一早,便有僕人找了過來,對王安石道:“范知州讓我過來接令郎到府裡玩,說是昨日說好的。”
王安石不由瞧向捧著本書搖頭晃腦、裝模作樣的王雱。王雱兩眼一亮,看向他爹:“爹你出去玩吧,我去范爺爺府裡玩。”
王安石板起臉問:“你昨兒和范公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啊。”王雱依然無辜,“就是說爹你還要多留兩日,問范爺爺能不能讓我去他那兒玩。我才不要和你一起出去,你們又是爬山又是作詩,可沒趣了。”
王安石半信半疑地瞅著他,可范仲淹遣來的人還侯在一旁,他不能繼續盤問下去。王安石道:“成,你去吧,我回頭去接你。”
王雱樂滋滋地跟著人走了。
能讓范仲淹派人過來接他,王雱自然不可能只說了“無聊想去玩兒”。王雱有個長處,耳朵特別靈。他不會任何樂器,看不懂五線譜,可給他一段曲子,他能輕鬆聽出哪裡好、哪裡不好。昨天他附在范仲淹耳邊說的自然是范仲淹那首曲子哪一段有問題。
范仲淹喜好不多,琴恰好是其中一樣。昨天王雱走後他又試著彈了一遍,發現王雱說得對,這一段還可以再改進。對於機靈的小孩范仲淹一向極為喜愛,更何況王雱的天賦還很不錯。
王雱被領到范仲淹那,范仲淹正在調整琴弦。見王雱來了,范仲淹招手讓他上前,問他:“學過琴?”
王雱老老實實地搖頭。
他爹沒學過琴,樓先生他們也不愛琴,倒是沈括琴藝還不錯。
可惜他這人別的有點沒有,就是愛說實話,每次都跑去和沈括說“你這段沒彈好”“你這段可以更激昂一點”,氣得沈括都不在他面前彈琴了!
范大佬就不同了,范大佬不僅把他的話聽了進去,還特意讓人去接他過來繼續探討!
王雱嘴甜得很,張口就誇:“范爺爺真是胸襟廣闊的人!”說著還在范大佬面前黑了沈括一把。
范仲淹失笑搖頭,讓王雱在琴前坐下。他想指點王雱學琴。
這正是他讓人把王雱帶來的原因,王雱沒學過都能聽出門道來,學起來應該很快能上手才是。人到了他這個年紀,看見聰穎些的後輩便忍不住想要點撥點撥。
王雱見范仲淹要親自教自己,自然積極學習。
范仲淹得去處理公務,王雱一早上都在後衙叮叮咚咚地練基本功,練得他自己都發愁了:對別人指指點點那麼容易,自己學起來咋這麼難?
范仲淹忙完所有事再回到後衙,便見王雱一張臉皺成了包子,盯著那幾根琴弦像盯著殺父仇人似的。
范仲淹上前問:“練習得怎麼樣?”
王雱苦著臉搖頭。他連“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都彈不出來!
范仲淹揉揉他腦袋,笑道:“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做什麼都不能急。”
主持新法的時候范仲淹也“急”過,不過那是因為他必須當一把鋒利的刀,不夠快、不夠利,只會功虧一簣——可惜他們確實還不夠鋒利。
看著王安石年輕而充滿銳氣的臉龐,范仲淹想到了許多年前的自己,對王安石這個年輕人、對年幼的王雱,他都頗為喜愛。
王雱感受不到范仲淹目光中深沉的思緒,他比較關心自己垃圾的琴技。這麼糟糕可怎麼辦才好喲!
哪怕只見了兩回,相處了半日,范仲淹也摸清了王雱的性子。他讓王雱給他展示一段,耐心地點撥起來。
王安石過來接王雱回去時,看到的便是王雱在那叮叮咚咚地亂彈,范仲淹還一臉讚許地坐一旁旁聽。
王安石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他朝范仲淹見了禮,范仲淹還對他誇:“阿雱很有天賦。”
王雱一看他爹那神色,就知道他爹對他的水平很是不屑。他憤憤地替自己辯解:“范爺爺說我能彈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王雱自個兒上前和范仲淹約定明日再來,跟著王安石回去了。回到落腳處,王安石免不了又是一番盤問,王雱信誓旦旦:“范爺爺見我天賦異稟,非要教我學琴!長者要教,我怎麼能不學呢!”
王安石有什麼辦法,只能在第二日用過早飯後親自送王雱去范仲淹那。
王雱又學了一天,央著范仲淹用過晚飯後陪他去挑琴,還給范仲淹展示他的小金庫。明日他就該回鄞縣看妹妹去了,得挑把好琴回去好好練習啊!
王雱這人有點擰,不學還好,學了他就想學到最好。
范仲淹答應下來,在王安石過來接人時留他們父子倆在府中用飯。
飯後,華燈初上,范仲淹穿上便服領他們外出挑琴。蘇杭之地向來富庶,入夜之後自然到處都張燈結綵,熱鬧非凡。
范仲淹是行家,很快幫王雱挑好了琴。王雱伸手去抱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傢伙,他個頭還小,一把琴都快能把他整個人擋住了,抱起來格外費勁。
王安石睨了他一眼,伸手輕輕鬆鬆把琴拿了過去。父子倆先恭敬地送范仲淹回府,依依不捨地在大門前道了別,才帶著琴回落腳處。
王雱和王安石展望未來:“等我把琴練好了,可以教妹妹練!”
王安石譏笑:“等你能把兩隻老虎彈出來再說大話。”
王雱不想理他了。
第二日一早,沈括來與王雱父子倆會合。得知王雱跑去跟范仲淹學琴,沈括羨慕不已,埋怨道:“你怎麼不叫上我?”
沈括樂理方面也很有天賦,比王雱這個沒有絲毫基本功的人強多了。他也想跟著范公學學琴!
“怎麼能叫上你。”王雱理直氣壯,“你是學過的,叫上你豈不是顯得我很差勁。”
沈括說:“你才六歲,彈成什麼樣都不會有人說你。”
王雱直搖頭:“不一樣,有對照組和沒有對照組,完全不一樣!”
沈括氣悶不已,王雱還刺激他說要回去好好練,回頭再來杭州時一定還得繼續請教範仲淹。這是他和范仲淹約好了的!
兩個小孩在旁邊嘀嘀咕咕,王安石已經整理好行囊。
三人一同上了船,一段水路、一段陸路換著走,最後在傍晚時分從水路回到鄞縣。
王安石一路上寫了信回家報平安,但沒說哪天能到,吳氏一直盼著他們回來呢。
口上說得放心,可兒子頭一回離開自己身邊那麼久,吳氏心裡還是擔憂的。她剛給女兒喂完奶,忽聽武興那小孩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嬸嬸!嬸嬸!阿雱他們回來了,船已經靠岸了!”
吳氏整理好衣裳,抱著女兒往外走,高興地問武興:“真的?”
“自然是真的!”武興咧開嘴笑,“我遠遠見著就立刻過來和您說了!”他邊說還邊在面前領路,說要帶吳氏和王家妹妹去碼頭那邊。
吳氏早出了月子,身體也養得極好,抱著孩子也走得不慢,三步並兩步地跟著武興往碼頭方向走。還沒走到碼頭,吳氏便看到王安石父子倆的身影,她心裡明明是高興的,鼻子卻莫名有些發酸。
王雱遠遠見到吳氏,立刻掙開王安石的手跑了過去,一把抱住吳氏:“娘,我可想你啦!”
王安石在一旁看得心裡泛酸,男子漢大丈夫的,摟摟抱抱還帶啥撒嬌的,像什麼樣!他邁步上前,從吳氏懷裡接過女兒,胳膊肘有些僵硬,小心翼翼地抱著哄了哄,對吳氏說:“重了些,臉也圓了。”
王雱聽了直搖頭:“怎麼能這麼誇女孩子?等妹妹再長大些一准生你的氣!”
年齡和體重,那可是女孩子們的禁忌話題——怎麼可以說人家女孩子臉變圓了!
王安石手癢了,想敲他腦門。他怎麼生了個這麼欠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