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正兒八經地下了帖子,王安石如約拖家帶口地到訪。這幾天,王雱每天都美滋滋地和吳氏出門,準備給阿琰妹妹的禮物鼓鼓囊囊一大布包。
王安石有意逗他,拿到手裡掂了掂,問道:“你這都是什麼東西?要不我先給你檢查檢查,看能不能帶去給你司馬叔父家的妹妹。”
“不行。”王雱繃著小臉,咻地一下把布包搶回懷裡,用他那短乎乎的小胳膊環抱著,“您,一個有學問的人,可不能亂翻別人的東西!聖人都說了,非禮勿動!說得多對,亂動別人東西,不禮貌!”
王安石覺得這小子又皮癢了,非禮勿動能解釋成這樣嗎?!
吳氏見父子倆又要槓起來,忙調和道:“都是和我一起去買的,能有什麼不相宜的東西,官人想知道有什麼問我便是。”
“不行,聖人還說了,非禮勿言!爹一問娘你就把我送妹妹的東西告訴他,也不成!”王雱一臉理直氣壯,“我是送妹妹的,又不是送爹的,憑啥讓爹知道呢?”
王安石氣得都笑了:“我是你爹,你說憑啥?”眼看馬上是約定的時辰,王安石大方地沒和王雱計較,領著妻兒去司馬光家拜訪。
司馬光家中寬裕,俸祿比王安石高,又在國子學任職,住的房子果然帶院子。房子的位置也好,就在國子學臨街一側,前門直接朝著國子學裡頭開,後門則是面街的,方便家僕和僕婦外出。
王安石領著妻兒穿過小半個國子學,從院子的前門進去。雖是帶院子的房子,卻也不是外頭那些高門大戶,沒門房守著。王安石才敲兩下門,司馬光便親自迎了出來,兩人邊寒暄邊入內,司馬光之妻張氏也出來與吳氏說話。
與吳氏一同來的,還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小女娃眉目像張氏,唇鼻隨了司馬光,還小,沒長開,卻依稀能瞧出長大後會出落得多麼出眾。
王雱一下子睜圓了眼,目光直直地黏在了小女娃身上。哪怕縮小了很大一圈,王雱還是能斷定這就是司馬琰,甚至能從她現在的眉眼回憶出她長大後的模樣。王雱回過神,蹬蹬蹬地跑了過去,嘴裡一本正經地冒詞兒:“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司馬琰:“……”
司馬光上回覺得王雱是個機靈孩子,人也乖巧,這才下帖子把王安石一家邀過來做客。聽了王雱這話,司馬光眉頭一跳,心底的警惕蹭蹭蹭地往上冒。這小子年紀雖小,卻是個男娃兒,再長大些可別打他女兒主意才好!
沒錯,女兒才三歲,司馬光已經有了防狼之心了。
沒辦法,張氏身體不適合受孕,生下女兒司馬琰時更是九死一生,差點一腳踏入鬼門關。大夫說了,張氏往後不可能再懷上了。這也就是說,往後司馬琰是他唯一的孩子。
司馬光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既與張氏成了婚,他便打定主意與張氏相守一生。兩人唯一一次吵架,便是張氏得知自己不能再生育時提出要給他納妾。
司馬光是不會納妾的,一家人過得好好的,再來個外人給生個孩子算什麼事?再說了,女兒沒什麼不好,至少司馬光覺得自己女兒乖巧可愛、聰明伶俐,論聰穎、論學東西快,哪家的兒郎比得過她?兩人因著納妾的事吵過一回,彼此間反倒更親近了,夫妻間如膠似漆、舉案齊眉,日子再圓滿不過。
對兩人唯一的女兒,司馬光和張氏都如珠似寶地疼著。女兒剛會說話時,司馬光已經在心裡盤算著將來要怎麼給女婿來個九九八十一難,以免自家女兒嫁了不好的夫君。
睨了眼還是個小豆丁的王雱,司馬光覺著是自己多心了,這麼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麼?也就是小孩子隨口說那麼一句而已。
司馬光才要開口誇誇王雱,卻見王雱把抱在懷裡的布包遞給自家女兒,開開心心地說:“這是我給你備的禮物,我們找個地方玩吧,不給他們看!”
司馬光:“……”
王安石拿王雱沒辦法,只得把出門前的對話給司馬光學了一遍,直搖頭:“這小子,也不知什麼時候偷偷把《論語》裡的顏淵篇也看了。”
司馬光看了看王雱那小胳膊小腿,暫且放下警惕,由著王雱把自家女兒拐到外頭的台階上玩兒了。
都是三歲小孩,王雱和司馬琰都不講究,都一屁股往門前的青石台階上坐去,就是王雱坐得瀟灑些,司馬琰坐得斯斯文文。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沒感慨什麼世事真奇妙。王雱小聲問:“我歷史學得不好,你學得好嗎?”
司馬琰歷史也不好,她的天賦點都加在醫學上了,別的領域都不太瞭解,甚至連怎麼和人相處都不太會。前世就有不少同事說她很高冷,不愛理人,難追得很。事實上司馬琰根本沒感覺出他們在追她。她平時話少,只是想花更多時間在臨床研究上面而已。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沒辦法,想要在某個領域出頭,必然要放棄另外一些東西,有得就有失,沒什麼好多的。司馬琰想了想,說:“因為我們家也姓司馬,所以我對我爹的事知道一些,比如他後來編撰了《資治通鑑》、當了宰相。對了,他是守舊派的先鋒,”司馬琰望向王雱,“而你爹,是變法派的領頭人。”
“聽起來好像有點不妙。”王雱對歷史上的“王安石變法”的瞭解僅止於“王安石變法”這五個字,還有就是變法的結果:失敗了。如果一個人的思想比時代超前一步,那他可能會成為偉人;如果一個人的思想比時代超前無數倍,那他只會被認為是瘋子。變法失敗了,變法派和變法派的領頭人會有什麼結局著實在明顯不過。王雱不由嘀咕,“這樣的話,我爹和你爹豈不是死敵?”
司馬琰點頭,和王雱齊齊往屋裡看去。這會兒司馬光和王安石已經聊上了,兩個人都是學問廣博之人,聊得頗為開懷,眉宇齊齊舒展,不時還相互給對方杯裡續茶。
“不像啊。”王雱說。
“是不像。”司馬琰贊同。
這架勢說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都不為過,哪裡像是死敵的樣子。王雱比司馬琰又多點兒人情往來的經驗,說道:“人是會變的,現在是這樣,以後可能是另一個樣。”
司馬琰點頭。
王雱又和司馬琰探究起身體變小後的各種變化。王雱說:“我總覺得變小之後,我的心智和性格都變幼稚了,有時候明知道我爹在使激將法我還是忍不住和他槓。”
“正常的,”司馬琰說,“不管你戴著的記憶是多少歲,人得服從身體的狀態。我們現在還小,神經系統還沒發育完全,激素水平也和成年時不一樣,自然會影響你的思維和心理狀態。”她遲疑地看向王雱,“和你第二次見面時我就想說,你可能經常壓抑自己,強迫自己表現得足夠優秀。你時刻都像一根繃緊的弦,力求讓自己向所有人展現最好的一面。剛過來時我就在想,你如果也和我一樣有機會再一次經歷童年階段的話,你可能會變成個熊得不得了的熊孩子。”
王雱:“……”
王雱忍不住說:“沒想到你還兼修心理學啊!”
而且學得還賊好,基本都給她說對了。前世他的童年一直在知識的海洋裡遨遊,從來沒偷過懶,從來沒和同齡人一樣到處玩鬧。哪怕他天性之中有著頑劣又惡劣的基因,他還是好好地當了二十幾年的好兒子、十幾年的好哥哥。重活一世,他完全不想再重複前世的活法——他想享受許多前世不曾享受過的東西。
比如吳氏給他的純粹的母愛。
王雱奇道:“你也會這樣嗎?”
司馬琰說:“會。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件事,我偶爾會憋不住眼淚跟我娘或者我爹哭。”
知道司馬琰也和自己一樣“變幼稚”,王雱總算放心了。他和司馬琰說了自己偉大的“播種看苗長”計畫,眉飛色舞地說:“等會兒我們把種子種在你們家院子裡,回頭我來找你玩就說我來看看苗兒長了沒!”
司馬琰也想多和王雱見面,聞言表示計畫很不錯,她一定會好好配合。司馬琰想了想,問王雱:“以前你在我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麼?我爺爺是個中醫,那時候他在給我看《傷寒雜病論》,藥材也已經能辨認出上百種。”
司馬琰也想找個對照組當個普通娃娃。
王雱聽完司馬琰的話,幽幽地說:“我那時候,在做奧數題。”
也就是說,他們兩個以前的學習能力都非常超前,沒有半點借鑑意義。
司馬琰:“……”
王小雱:“……”
空氣突然安靜。
王雱想到王安石暗搓搓在曾鞏面前當炫娃狂魔的事,遲疑地與司馬琰對視:“……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已經露過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