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久伸拚命故作冷靜,事實上內心卻遭受嚴重打擊,差點當場癱坐在地。
他努力不讓情緒顯露在臉上,同時伸手端起咖啡杯,心想再怎麼樣也得表現出冷靜的一面,不想讓志穗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然而,高山心理上的創傷卻比他自己想像得還嚴重,虛脫的指尖將咖啡杯震得底盤喀啦喀啦作響,他放下咖啡杯,一把抓起水杯到嘴邊,灌了一大口進喉嚨,由於太過急促,一不小心水便流進氣管,當場被嗆得猛咳不停,弄得嘴角都是水。他趕緊拿出手帕遮著嘴,一時之間卻止不住咳,連眼淚都飆了出來。
高山維持了這個姿勢好一會兒,直到總算能開口說話。他瞄了面前一眼,只見剛才低頭不語的南田志穗一臉擔憂地望著自己。
「不要緊吧?」
高山依舊用手帕掩著嘴,點了點頭,同時在心裏氣得暗罵自己:這模樣看起來真蠢!
他在昨天傍晚接到志穗的簡訊,寫著有話要告訴他,問能不能撥出時間。高山喜出望外,因為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一方面他自己很忙,另一方面打電話也經常聯絡不上她,發了簡訊又不見回音。對於這種狀況,志穗的解釋是「被分派了新工作,忙到沒時間確認手機來電和簡訊」,她是個服裝設計師助理。
高山立刻回覆隨時都能碰面,於是志穗和他講好時間、地點,兩人約在可以俯瞰銀座中央大道的咖啡廳──先前她介紹三協銀行的小宮時,也是來這家店。
一想到能和許久未見的志穗碰面,高山整個人樂得飄飄然。然而,接下來他的心情卻漸漸轉為不安,志穗到底有甚麼話要說呢?仔細想想,打從認識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邀約。
結果,依照約定時間準時出現的志穗,點完飲料後就一臉沉重地開口:
「突然這麼說實在很抱歉,不過,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
這句話讓高山的情緒瞬間盪到谷底,好不容易呼吸總算漸漸穩定下來,他將遮在嘴邊的手帕拿開,順便擦拭額頭上的冷汗。
「不要緊吧?」志穗又問了一次。
嗯。高山點點頭,將手帕放回口袋,接著再次小心翼翼地拿起水杯,戒慎恐懼地喝了一口。
「對不起。」志穗低下頭。
「怎麼回事?這是……那個,意思是,妳要和我分手?」高山扯著僵硬的臉部肌肉問。
志穗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是無理取鬧,真的很對不起。」
「這……」高山搖搖頭,「原因是甚麼?」
「老實告訴你,有人邀我去美國。」
「美國?」
「我現在跟的老闆和一位紐約設計師很熟,他把我的作品拿給對方看之後,紐約那邊就問我有沒有興趣過去工作。老闆鼓勵我一定要去,因為能學到很多東西,而且我自己也很有意願……」志穗低著頭說。
「要去紐約……可是,妳之前還說想永遠跟我在一起……不是嗎?」
「我的感情還是沒變,只不過成為設計師一直是我的夢想,這樣難得的機會可能再也遇不上了……」志穗低聲說著,語氣雖然聽來微弱,但意志似乎相當堅定。
「但是,妳不會一輩子待在那裏吧?還是會回日本吧?這樣的話也不用分手啊!」
志穗難過地皺著眉頭。「不知道甚麼時候才回來,而且,我說不定就留在那邊工作。」
「即使如此也不會永遠待在那裏吧?妳還有老家在日本呀。」
「我沒跟你說過嗎?」
「甚麼事?」
「我爸媽離婚了。當初我是跟著爸爸,但他在兩年前過世,媽媽也已再婚,所以我等於沒有老家了。」
「可是……」
「對不起。」志穗深深低下頭,「我不想為了自己的理想拖累你,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回來,怎麼敢要求你等我呢。久伸,你還是去找其他更適合的女孩,過幸福的生活吧。」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帶著哽咽,高山覺得整顆心被揪成一團。原來她也這麼痛苦,這是她幾經折磨才不得已做出的苦澀決定啊。
「我會等妳的,不管多少年,我都會等妳回來。」
「久伸……」
志穗抬起頭時,身後的階梯走上一名男子,是三協銀行的小宮。他看到高山之後帶著微笑走過來。「讓兩位久等了,上次謝謝你們的幫忙。」
高山一頭霧水,不知道為甚麼小宮會來這裏。正當他感到困惑時,志穗轉過頭對小宮說:
「小宮學長,不好意思麻煩你跑這麼一趟。」
「別客氣,倒是找我有甚麼事?」小宮在志穗旁邊的位子坐下。
「是這樣的,上次簽約購買的那些美金計價債券,可以部份提前解約嗎?」
「部份解約?咦,為甚麼?」小宮看看志穗,又看看高山。
「我急需一筆錢,所以想請問能不能先退還我的那五十萬?」
「等一下!」一旁的高山插嘴,「我怎麼沒聽過這件事?」
「這件事我也會一併道歉。我本來以為光靠存款應該能支撐,不過到那邊除了旅費之外,還有各項花費,怎麼算都不夠。」志穗說明。
「到那邊?」小宮問道。「到底怎麼回事,我怎麼都聽不懂?」
是這樣的,志穗開始解釋到美國深造的事;小宮一面聽著,不時窺探高山的表情。
「要去紐約啊……」聽完整個事情的始末後,小宮還是一臉凝重。
「有筆錢明天之前一定要付,所以才找學長出來。不好意思,百忙中還讓你專程跑一趟。」
「這倒無所謂啦,不過沒辦法部份解約,只能整筆解約,但是這樣會虧損很多,之前我也說明過這類產品的性質就是這樣。」
「這樣啊,慘了。」志穗緊咬著下唇。
「話說回來,南田學妹不覺得這樣太過分了嗎?」小宮不滿地噘著嘴,「我很感謝妳先前的幫忙,讓我達成業績;可是,像妳這樣自私地提前解約,對高山先生太說不過去了吧!我實在看不下去。」
小宮的口氣已經不是個銀行員,而是教訓學妹的學長。志穗也心虛地縮著脖子,輕聲說著,是我不好。
「隨便妳愛去紐約還是哪裏都好,但就是不能給別人添麻煩!而且高山先生是妳男朋友吧?妳到底是怎麼想的呀!」
「不是的,別再說了。」高山連忙打圓場,「我也希望她能實現夢想,所以請別這麼嚴厲。」
「高山先生,你不能這麼心軟啊。」
「不要緊的,而且這是我們的問題,不勞小宮先生煩心。」
「……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也不好再多嘮叨甚麼。」小宮歎了口氣,看看志穗。「解約的事妳打算怎麼辦?」
「不用了,我自己另外想辦法。」
「真的不用了嗎?」
「是的。」
「那我先走嘍,別給男朋友添麻煩啊!」
不好意思,志穗低著頭說。
看著邁開大步離開的小宮,高山再次凝視著志穗,只見她一臉沮喪。
「可以跟我商量一下吧,旅費的事為甚麼不跟我說呢?」
「因為沒辦法跟你商量啊,況且我又想到得跟你分手……」
「我不想分手,我會一直等妳,直到妳回來。」
「久伸……」
「妳需要多少旅費?」高山問道。
※※※
搭乘銀座線到了日本橋,泰輔加快腳步往東西線的月台走去。他追上走在前方的靜奈,靜奈察覺之後停下腳步。
「拿到多少?」泰輔低頭看著鐵軌問。
「五十。」靜奈回答,「我覺得應該能拿到一百的。」
「大哥說五十就好。」
「我知道,所以忍住了啊。其實還能從高山身上多榨一點的,但沒辦法嘍。」
「南田志穗甚麼時候出發去美國?」
「我跟高山說星期四,當然,他也打算到成田機場送機。」
「不過星期三他就會收到簡訊,寫著妳馬上要登機,因為實在太難過了,不忍心讓他送行的謊言。」
「嗯,差不多是這樣。」
電車進站後,兩人一起上了車。
「還剩一個中學老師川野武雄啊,打算用甚麼方法解決?」泰輔問。
「原則上會用同樣的理由,但那傢伙很固執,我看沒那麼容易死心。要是處理得不好,他一定會跑去保險公司問東問西。」
「這可不妙,沒辦法,只好多費點工夫了。」
自功一宣佈戶神行成是三兄妹詐騙生涯的最後一個目標,從此便要洗手不幹後,泰輔和靜奈就趕緊處理掉剩下的業務──對那些還榨得出錢的目標再撈一筆,然後儘速和對方切得一乾二淨。
回到門前仲町的住處時,屋子飄散出陣陣香味。功一正在廚房裏忙著做菜,床上還丟著一個旅行袋。
「大哥,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泰輔問。
「到家大概三個小時了吧。因為實在耐不住性子,索性馬上做做看。」
「感覺如何?」泰輔朝鍋子裏探頭探腦。「光是香味和外觀,跟之前的好像沒差嘛。」
「等吃了之後再說吧,倒是高山那邊處理得如何?」
「靜一出手就乾淨利落地撈了五十萬。」
「真有妳的,靜。」
聽到功一的稱讚,靜奈一臉得意地在床邊坐下。
「大哥,你跑去名古屋做甚麼啊?」
「之前不是說過嗎,要讓老爸的牛肉燴飯完美重現,就需要某一項秘密武器。」
「那個東西在名古屋嗎?」
「沒錯,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
「真好奇,秘密武器到底是甚麼呀?」
泰輔問了,功一卻沒作聲。
前幾天聽到靜奈說「戶神亭」的牛肉燴飯才是真正「ARIAKE」的味道,功一沉思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抬頭說了句「我到名古屋走一趟」,還說或許所有的答案就在某個地方。一番話聽來像在打謎語,但他卻不肯解釋其中的道理。
「好嘍。」不久之後功一高喊,「靜,妳來吃吃看!」
靜奈面對桌上那盤牛肉燴飯,提心吊膽地做了個深呼吸。
「不用那麼緊張。」功一笑著說,「放輕鬆吃就好。」
「因為責任很重大呀。」靜奈說完便吃起那盤牛肉燴飯。她吃進第一口時眨了眨眼睛,接著又吃幾口後轉頭看著功一,眼中閃爍著光芒。
怎麼樣?功一問她。
「一百分。」靜奈說著,「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這是爸爸的牛肉燴飯!」
「那天妳在『戶神亭』吃到的也是這個味道嗎?」
功一問了之後,靜奈點點頭。
「這樣啊……」
「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也該揭曉答案了吧。」
功一聽了立刻打開流理台下方的櫃子,拿出一支泰輔從沒見過的醬油瓶。
「這是名古屋一家傳統老店的醬油。很多廚師在做牛肉燴飯時會用醬油提味,老爸只用這個牌子的醬油,這個小秘訣也寫在這裏面。」功一拿起調理台上的破舊筆記本。
泰輔認得那本筆記,裏面記載了爸爸所有拿手菜式的作法。
「我今天就是去買這瓶醬油。」功一說著,「而且,還在那家店打聽到很重要的消息。」
「重要消息?」泰輔和靜奈對看了一眼。
「店家透露『戶神亭』也進這種醬油,而且第一次訂貨好像就在十四年前。」
聽到這個時間點,泰輔感到瞬間彷彿有股電流竄過全身,在一旁的靜奈也僵住了。
「這可不是巧合。」功一繼續道,「戶神政行偷了『ARIAKE』的味道啊!──泰輔。」
「嗯?」
「那天晚上你看到的就是戶神政行,你沒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