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一句話就完全解釋了一個龐大王朝中百年世家煙消雲散的原因。
因為世界意志不喜歡,所以整個王府嫡系都在頃刻之間灰飛煙滅,不留下一絲痕跡。
相當任性,但又相當……合乎情理。
就像是某個人突然一時興起,拔掉了一根汗毛那樣,簡單而平靜到令人發指。
——甚至王府曾留在人們腦海中的記憶,都隨著一同澹忘。從此以後,沒有人會記得那個蠻橫霸道飛揚跋扈的王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按理來說,世界意志作為整個世界本身,本應該毫無慈悲,不偏不倚,無論善也好,惡也罷,都只是公平地看在眼裡。
也僅是看在眼裡而已。
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當擁有了自我意志的時候,所謂的絕對的公正與客觀,便早已不複存在。
此時此刻的世界意志,也並非按照世界原本的那一套規則在行事,而是根據自己的喜好做一切事情。
抹滅了王府是這樣,甚至連與江南走這一趟,也是這樣。
但對於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卻能在世俗之間掀起驚濤駭浪——王府消失以後,整個白水國官場的局勢恐怕都會大洗牌,也會造成無數人命運的劇變,或好或壞。
但這一切,都與江南二人沒有什麽關系了。
——當白水國整個國家陷入動蕩與驚駭的時候,江南與世界意志,早已離開此地萬萬裡之外。
天穹之上,江南二人憑空而立,下方,同樣是一座巍峨龐大的城池。
街巷之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繁華熱鬧。
“只可惜這虛華的表面下,汙流橫生。”
世界意志面無表情,仿佛透過那繁華長街,看到了埋藏在最底下的黑暗。
江南攤了攤手,不置可否。
“走吧,下去看看。”
說罷,他邁出一步,下一刻已是躋身於那茫茫長街。
世界意志跟著下來,站在江南身邊。
此時此刻,這繁華長街之上,諸多行人圍在兩側,摩肩接踵,舉目睜望著皇城的方向,仿佛在期待什麽一樣。
而冷硬的青石板上,長長的絲絨紅毯鋪開數十裡,華貴無比。兩側年輕稚嫩的花童捧著鮮花,垂首等待;周遭被聘請的樂師也拿起樂器,準備吹奏。
一看,就是有大事兒發生。
江南看了世界意志一眼,對方卻沒有半點兒反應,江南就知道——他是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不願意說而已。
江南也不強求,看向身上的一個商人模樣的胖子,問道:“老哥,這是如何?”
“嘖,看你這模樣不是京都人吧?”
那商人上下打量了江南一番,原本趨炎附勢的性格讓他本不願搭理沒有交往價值的人,但看江南眉目清秀,斯文客氣,猜測是哪個讀書世家的子弟,方才頗為熱情道:“怪不得有所不知,我跟你講,今天可是狀元郎出街的日子——聽說被陛下親封為千古第一賢,風頭無兩!”
“嘿,過了今天,要再見這位狀元郎可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了——最次,他也能在翰林院當官兒,更何況據說公主大人似乎對他青睞有加,說不準以後就是駙馬了!”
“哦”江南微微點頭,拱手謝過,然後同時看向那長街盡頭的方向。
在此之前,他看了一眼世界意志。
後者卻是看都沒有去那狀元郎即將出現的方向,而是盯著人群中的某一個角落。
江南跟著看過去,卻看見人堆裡,有一個身材不高的矮小姑娘,捧著一卷紅步,期翼地望著皇城的方向,
眼中是欣喜,高興,喜極而泣。冬!
而正當這時,遠處皇城樓上的鍾聲響起!
時辰已到!
那一刻,樂師意,鼓瑟吹笙,悠揚動人的樂曲回蕩長街。
樂曲聲中,達達的馬蹄從皇城的方向換來,立時,兩側百姓更加望眼欲穿,直想一見那被稱為千古第一賢的狀元郎。
不多時,一匹頂著大花的棗紅色高頭大馬昂首而來,背後跟著抬著皇帝賞賜的金銀珠寶的隨從。
而那大馬之上,一位英俊的年輕書生身穿華袍,頭戴金帽,意氣風發,好不威風!
而面對諸多百姓,他也是笑禮又加,如春風拂面,讓人倍感親切。
“這就是狀元郎麽?如此才學又如此俊郎!今日果然沒有來錯!”人潮中,有人讚歎。
“不知……這狀元郎可有婚配?”又有女子雙頰通紅,喃喃自語。
“你可就別想了,坊間傳聞公主都傾心於這狀元郎,人家都是快當駙馬的人了!”有人打趣道。
“又是狀元郎,又是駙馬,可謂是平步青雲啊!”有人感歎。
“……”
總之,歌舞聲中,隨著狀元郎的登場,氣氛一片熱烈。
“可惜!可惜!”
這時,江南旁邊的胖商人卻是捶胸頓足:“當初狀元郎未高中之時,曾與我店中借宿,夜間饑餓,出來尋吃食,我當時嫌他窮酸,未曾理會。要是當初給了他一頓飽飯,結下善緣,恐怕如今也不必站在這兒了,上天給我的機緣,沒抓住哦!”
聽著他說話,江南隻覺得哭笑不得。
恰逢那高頭大馬走過,狀元郎轉頭看來,仿佛一眼就看到了胖商人:“老板,當初借宿時,多有叨擾,隴瑜在此謝過了,往後有空,再登門而謝。”
話音落下,胖商人整張臉都漲紅了,眼淚鼻涕一把接一把,趕忙擺謝!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哪怕當初自己對這個寒門子弟那般不屑,對方如今卻是以德報怨!
“狀元郎,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堪稱聖賢啊!”胖商人仰天感歎道!
而見一幕,諸多百姓歡呼聲更甚!
畢竟,狀元郎以後鐵定是要做官的,朝廷中有這樣一個記恩不記仇的官,大夥兒的日子都好過一些。
於是,轉眼之間,僅是一兩句話的功夫,百姓們對這狀元郎的態度就從“仰望”,變成了“崇拜”。
看著這一切,狀元郎嘴角不動聲色地勾起來。
他寒窗苦讀十年,親眼見識市井各路油滑,如何能不懂得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名聲。
如今這般情況,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罷了。
然而,就在氣氛前所未有地熱烈的時候,意外突生!
前方寬闊空曠的街巷上,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從人群中竄出來。
她是一名女子,身形瘦削,面容算不得十分漂亮,但看起來嫻濡良,大抵因久經日曬風吹,臉上有些泛黃,嘴角也有些乾裂,惹人心疼。
她穿一身老舊的麻布衣服,臉上掛著驕傲與欣喜,手裡捧著個布包。
攔在狀元郎的的隊伍前。
一時間,整個隊伍都停下了。
同時,周遭百姓也愣住了。
——這怎麽還有人如此不識趣,擋在狀元郎隊伍前面?
狀元郎面色微不可查地一變,但立刻就回復過來,輕聲問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事?”
他的聲音溫潤有禮,絲毫不急,也沒有被攔路後的惱怒。
不由更讓人心生好感。
但此話一出,那麻衣女子卻是一怔。
“隴瑜,是是我啊……我是槐花,你趕考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你……”
“前些日子聽說你高中,我問劉老板借了些盤纏來找你……但狀元府的護衛不讓我進……”
“所以我想留在這裡才能見到你……我給你做了槐花糕……你以前最喜歡吃的……”
那女子仿佛被狀元郎一句話問懵了,說話都不太利索——但看得出來的是,她為狀元郎而高興。
說話之間,她舉起手裡的布包,打開來,就見裡面是一疊淺白色的糕點,澹澹的槐花香從糕點上傳出來,鑽進人們的鼻腔裡。
她望著高頭大馬上的狀元郎,眼中是期翼,欣喜,還有幾分惴惴不安。
“這位姑娘,你怕是認錯人了,在下並不認識你。”狀元郎輕輕搖頭。
那一瞬間,那自稱槐花的姑娘直接愣在原地。
她張了張嘴,聲音顫抖:“隴瑜……你……你忘了嗎……你讀書,我做工……說好你考中後……就娶我……”
“隴瑜……”
她幾乎祈求一般,看著那狀元郎。
然而,後者卻仿佛完全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麽那樣:“這位姑娘想必是得了癔症,在下從不認識你,過後請來狀元府取一些錢財回家治病,但這會兒,還請姑娘先讓開。”
他的聲音不大,也沒有任何惱怒,道卻透著一股濃濃的距離感。
——倘若只看這模樣的話,壓根兒沒人會覺得狀元郎認識這女子。
但話音落下後,那女子卻是聽得有些呆滯了,她布滿老繭的雙手下意識抓緊了手中的布帛,看著再也不看她一眼的狀元郎,心頭一急,剛想上前再說點什麽。
見狀,狀元郎眉頭一皺,然後給旁邊的守衛一使眼色。
頃刻之間,後者頓時心領神會,側身放在那女子身前,喝道:“大膽,竟敢衝撞狀元郎!”
同時,他手中的長矛邊緣,不準痕跡地碰了一下狀元郎身下的馬兒。
刹那間,馬匹受驚,前蹄高高抬起!
嘶溜溜地叫起來!
狀元郎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拉起韁繩,似乎想要穩定住馬匹,但好巧不巧,讓那馬兒的前蹄改變了一點兒方向!
那一刻,雙蹄抬起,狠狠踏下!
下方,正是捧著槐花糕的女子!
這個國度沒有仙人,只有武道。而這麻衣粗布女子也只是尋常人家,怎料得這般倉促變化,驚慌失措之間無法刪唉,被那粗壯的馬蹄狠狠一踏!
砰!
硬生生被踏倒在地,頃刻之間,胸膛塌陷,七竅流血!
她手中的槐花糕,也因為馬兒的騷動,漫天而飛,又落在地上,被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
女子的雙眼,逐漸無神,口鼻之間,也逐漸沒了氣息。
狀元郎雙目落淚,愧疚萬分:“槐花姑娘盡管衝撞隊伍,卻也不是罪過,是我的錯,未曾調教好這馬兒,是我的錯!”
諸多眼尖的精明人目光一凝,心頭當然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都默不作聲。
畢竟一個是風頭無兩的狀元郎,一邊是一個連進京都要借錢的窮女子,哪邊更重要,傻子都知道。
而更多的百姓,則因為對狀元郎的好感和看不出一幕的端倪,卻是擺手搖頭:“狀元郎莫要自責,是這女子自行衝撞烈馬,被馬兒一踢,丟了性命,也是自找。”
“不錯,這女子瘋了吧?還想說自己是狀元郎的伴侶,誰不知狀元郎與公主郎才女貌?”
“可笑!可笑!一看就是那種好吃懶做想攀高枝的女子,死了好!”
“……”
各種各樣的聲音響徹在人海中,大多是對那女子的唾棄。
聽得江南直皺眉頭。
他不曉得這女子究竟是不是狀元郎的伴侶,但至少方才一幕騙不了他。
——分明就是那狀元郎示意守衛驚馬踏人,而那女子壓根兒就沒有衝撞過來。
也就是說,且不論女子所說的真假,這人,就是狀元郎殺的。
“陳隴瑜,寒門書生,家道中落,從小立志讀書。”
世界意志看著一副悲情模樣的狀元郎,面無表情:“但讀書不掙錢,吃飯喝水卻要錢。”
“幸虧有他的青梅竹馬槐花,辭了公學,去地主劉老板家做工供他讀書,一供就是八年。”
“如今,陳隴瑜功成名就,槐花借錢進京,卻不想陳隴瑜早已攀上公主,又怕槐花將一切戳破,所以命守衛驚嚇馬兒,將其踏死。辛辛苦苦供學八年,最後落了個屍橫冷巷,人人喊打的結果。”
世界意志從那女子身上取出靈魂,收起來,指著高頭大馬上的狀元郎:“背信棄義。”
又指著那些明知真相而不說的人們:“趨炎附勢。”
又指著無數向著女子屍體吐唾沫的百姓:“愚昧無知。”
最後,他才看向江南:“這第二賭,誰贏了?”
江南沉默。
良久才歎息一聲:“上岸第一劍,先斬意中人呐——第二賭,我輸了。”
說話之間,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這京城之中。
隻留下江南最後一問。
“那狀元郎最後命運當如何了?”
“——我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