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王妃心裡,宋三娘雖然是個極好的小娘子,但卻只怕和她有幾分犯沖——剛到京城的時候,王妃對她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從那時起想到三娘,她心裡就是一陣惋惜:這麼好的孩子,卻不能娶進門,她真覺得可惜了的。
結果呢?之後就是幾次婚配的風波了,這當然是太後的事,但對王妃來說,也是個刺激,等這件事完了吧,又來了那謀逆的風波。
三娘被接進府裡後,雖然她也不曾做些讓人不快的事,成日都呆在自己的靜園裡,但想到自己那不省心的七哥,之所以會那樣堅決趟渾水,多少也是和她有關,就算知道這也不是她的錯,但王妃心裡,肯定是不得勁的。再加上陳珚幾次夜裡偷偷去看她,即使兩人不曾越禮,三娘對他的態度也很冷淡,這做娘的也總是懸著心,害怕鬧出事來。
好容易風波平息,兩人眼看就要各自嫁娶,小皇子橫空出世,又鬧了這麼一遭,七哥‘假公濟私’,軟磨硬泡地把她娶到手的過程,王妃到現在都是不願回想,雖然——還是和她無關,但……畢竟陳珚娶的那還是她呀。饒是王妃素來不是沖動的性子,心裡對著三娘,也還是有幾分別扭的。
成親後的事,那就不說了,確確實實和她沒什麼關系,都是陳珚拉人,王妃就是昧著良心也不好怪罪三娘,要說起來,過門不到半年就有了喜訊,這肚子也是爭氣的。就是……就是總是有點和她對著干的意思——早上剛說完,‘最好別那麼快有孕’呢,這就傳出了好消息。
雖然心裡有些情緒,但添丁終究是喜事,王妃到底還是高興的,把給宋竹扶脈的醫生請來問過了孕情,知道脈象頗為不錯,她也寬慰,又打發人去宋家報喜,這邊也把陳珚喊進了屋裡,打算叮囑他一些做父親的事情。
見到兒子帶著笑臉跨過門檻,就這麼笑模笑樣地走到跟前,王妃的心,忽然間又軟了下來:七哥自小就經常出入宮廷,雖說那都是自家親戚,但畢竟也是天家,在宮裡處處都要小心,指不定就能惹禍。為了避免給家裡帶來麻煩,自己沒少對他耳提面命的,也就是因此,這孩子其實很早熟,雖然表面看著一團稚氣,但心裡的那根弦一直都沒有松過。不論是在宮裡,還是回了王府,小事上或許有放縱的,但大事上,他從來都是謹慎小心、深思熟慮,可以說就沒有多少不懂事的時間。
雖然這樣讓人放心,但比起府裡別的孩子,七哥這樣成熟,就顯得有些命苦了,雖然他得了別府,得了那些金銀珠寶,但和他本來能有的那些東西相比,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王妃心裡,其實對他是頗感愧疚和心疼的。只是從前也沒什麼能補償他的地方,看他每天笑嘻嘻的,也沒覺得多委屈,這份心思才是淡了下來。今日見他這麼滿面春風地走過來,臉上仿佛從肌膚裡放出光,她方才是忽然明白——原來從前的七哥,竟不曾真正開心過,真正開心的七哥,是這個樣子的。
就算心裡對三娘曾有過什麼想法,這念頭如今也是煙消雲散,王妃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暗笑了一聲:這孩子自小就難,如今難能娶了一個三娘能讓他快活,就是看在他面上,自己對三娘好些又何妨呢?
“從今日以後,還是別帶著她出去亂跑了。”她也就沒數落什麼,而是直接交代道,“現在是雙身子的人,還是安穩在家裡養胎的好,一會,我派個知事的使女過去,該避諱的事情都和你們說說,你也知道,新婦不愛有人在身邊服侍,她有了身孕,也許又愛忘事,這些事就由你來記了。”
“哎。”七哥輕快地應了一聲。
“還有,這個不愛有人服侍的毛病,孕中最好也改改。”王妃也是打算得很細——她是怕小兩口不聽那使女的話,“等孩子落地了,伺候完月子了,你再把她帶出去玩也好,不要人服侍也好,那都成的,孕中就還是在院子裡老實歇著,什麼活都別干了。”
“娘說得是,不過,我剛才也已經給她家裡人送信了,就是聽三娘說起,大娘子自己生了兩次,孕期起居也一如以往,仿佛那樣生得還順一些。我們也不懂,等大娘子來了,和娘派去的婆婆一起商量著定個起居的規范,我們跟著來就是了。”陳珚安排起這些事也是井井有條。福王妃聽了,先是有些失落,後來想想,也就自己想轉過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也不是什麼壞事,再說,大娘子也是聞名天下的才女,見事那肯定是要比自己身邊的老婆婆分明。
“那便是這麼辦也好。”她道,“你可知道,孕期是要分房睡的?”
陳珚笑嘻嘻地說,“知道的,娘放心吧,不過,我還和她睡一屋裡,便於夜裡照顧。”
怎麼說都是個世子,要他來照顧,難道別人都死絕了?王妃心中剛是一陣不悅,便聽陳珚續道,“橫豎白日裡也是無事,真睡不好,白天多睡些也就是了。”
她不覺又有些心酸,歎了一口氣,點頭默認了下來,又問道,“可是知道小王龍圖大捷的事情了?”
“知道了。”陳珚沉默了下,“只是如今這事,咱們也管不了了,且讓他們鬧去吧。”
“話也不是這麼說,雖說咱們不便直接出面,但也得幫著親家想想法子,使使勁兒。”福王妃把兒子叫過來,其實主要也是為了這事,就算她不喜歡宋三娘或是宋家的做派,也是得為親家考慮,更何況王妃對宋家是有些歉疚的——究竟是自己家兒子,強娶了三娘,三娘願意不願意嫁,還是難說的事。“朝中有人沒人,差得就大了,若是此番勝局已定,不乘著新勝,挾勢回京,只怕姜相公就要把小王龍圖摁在地方上了。”
“兒子明日就去岳丈那裡商議。”陳珚也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王妃見他聽話,也不禁點頭,“親家是正人君子,有時難免受人欺負,你既然做了人家的女婿,就得為岳家好生遮風擋雨,不能見人家吃虧了去。小皇子眼看就一歲多了,幾年內勢必要開蒙讀書,若是到那時候小王龍圖都沒回來,宋學只怕就真的一蹶不振,到那時候,卻是我們家對不起親家了……”
她沒有說明白,但相信兒子能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小王龍圖在地方上掌軍似乎很有威脅,但對重文輕武的朝廷來說,小王龍圖回京以後,有功要賞,那就不是進樞密院,就是進政事堂,一旦進去則是宰執之身,從此身份就不一樣了。姜相公若是想要阻礙小王龍圖張上清涼傘,那就肯定要用宋家和福王府的這門親事來做文章。宋家原來是書香門第,但和陳珚聯姻以後身份就有些曖昧,到底是勳貴呢,還是書香人家呢?很難下定論,這就給了姜相公興風作浪的借口。若是勳貴門生,小王龍圖要晉位兩府,那就是有些難了。當然所謂發揚光大宋學的事情,更是無從談起。
這件事,陳珚娶三娘的時候就是預先想過,但其實也沒什麼太好的辦法,畢竟把柄就在這裡,不可能預先規定,讓姜相公不去捉。只能說他本來就是宋先生門生,這一層關系也夠姜相公做文章的了,那麼也犯不著為了顧忌這一點,就不去娶三娘。
和母親說了一番話,又受了一番教育,他回到自己院子裡,忽然間就覺得有些憋悶——雖然王府的院落也不算太窄小,但和別府比起來,那又不可同日而語了。若不是父母在,不好自立門戶,以陳珚所想,還是寧願和宋竹住到別府去。
“姑姑都找你去說什麼了?”雖說是孕婦,但宋竹除了偶爾會反胃以外,倒是活蹦亂跳的,沒一點不舒服,此時也是正在院中閒步,見到他來,便上前牽住陳珚的手,很是自然地和他一起並肩回了屋子。——陳珚也不記得是從哪一日起,兩人的親暱就變得這般自然而然的,反正,耳廝鬢磨多了,牽手這樣的小事,也就是水到渠成,一點也不需要醞釀了。
“是在說些照料你的事,還有王師兄的事情。”他也沒瞞著三娘的意思,反倒是問道,“王師兄回京的事,你怎麼想的?”
宋竹邊聽邊磕松子吃,此時一個松子還在唇間,動作就是一頓,看來宛若一只大松鼠,十分可愛,陳珚見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門,宋竹眨了幾下眼,方才是繼續自己的動作,“我一個婦道人家,哪管得了朝廷的事。”
“你什麼時候又婦道人家上了?”陳珚忍不住笑,“從前咱們倆在書院的時候,你說得還一套一套的呢,那時候怎麼不‘年幼無知、婦道人家’了?逗我呀?”
宋竹臉紅紅地,呸了一聲,“那不是我‘知恥近乎勇’嗎?當年的事,知道是自己淺薄,也就不提了唄,就你還要和我翻舊帳。”
陳珚倒是真不覺得宋竹淺薄,兩人當年隨口說的那些政事,雖然也就是說著玩的,但宋竹有多靈醒也是能看出來的。她雖然不是出口成章的才女,但在這些事上的悟性倒真是不差,不然,當年在宮裡,聽說太後有意賜婚,也不能立刻就把王家的事端了出來。
“真不是和你鬧著玩,”他也不想和宋竹打趣太過了,免得驚動胎氣,“我是正經問你呢,明日我要去見先生,肚子裡總是要揣著主意去的——還請夫人不吝指點。”
宋竹看了他一會,似乎是在試探他的心思,過了一會,方才囁嚅著說,“但,女子不干政……”
“那是天家。”陳珚嗤之以鼻,“再說,世上也沒幾個人趕得上我們家三娘的聰明。”
這話說得,確實是有些肉麻,但宋竹的神色卻柔和了下來,她就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就那樣含笑望著陳珚,眼中波光流轉,神色溫柔,過了一會,方才低聲道,“七哥……”
陳珚本來也的確是有逗宋竹開心的意思,但宋竹動了感情,他也被看得甜了起來,垂下眼睫,竟不好意思和宋竹對視,只是伸出手握住娘子的小手,輕輕地捏了幾下,心裡想道,“唉,這輩子能和她在一塊,真是再值得不過。”
感到宋竹回捏他的輕柔力道,他忍不住拿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要吻時,宋竹忽然間又把手給奪回去了,撲哧一聲,失笑道,“就不給你親——說正事呢!”
她笑意盈盈地望著陳珚,把一絲鬢發挽到耳後,方才清了清嗓子,“和你說正事呢,既然你要聽我的想頭,那我可就說了——”
說著,便是把她的一番見解,給吐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