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西戰事又起,這個消息,自然是占據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甚至是看似深居洛陽腹地,受到許多雄城屏障,遠離火線的宜陽書院,其實也無法擺脫戰爭的陰影,有些學生家中是關西大族,此時自然是心情沉重,有些學生卻是干脆就有親戚在軍中為官,鎮守前線的,當此更是心事重重,患得患失了。
便是連女學中,也有幾名學生大受影響,譬如說宋竹一向不大喜歡的趙元貞,從西軍兵敗的消息傳來開始,便沒再來上學,聽聞人已經是返回洛陽去了——曹國公兵敗,國公府自然大受影響,不過即使他們家能挺過明年戰事平息以後的清算,這也和趙元貞沒多大關系了,曹國公父子四人都殉了城,她的未婚夫就在裡頭。又是未婚夫,又是親表哥,趙元貞現在也不便若無其事地繼續上學。
戰事最是驚風秘雨的時候,整個西京城都是一夕三驚,謠言更是層出不窮,最誇張的時候,女學幾乎已經無法維持——聽說西夏的軍隊不日就要打到洛陽城下了,書院中的男學生還好,到時候大不了就騎馬回城,而必須坐車回家的女學生們,卻因為家裡人不放心,而早早地就被接回了家中。
不過,局面卻要比大家估算得還好一些,雖然關西大軍,中軍是潰散了,但右軍到底是擋住了西夏狂風驟雨般的攻勢,外加洛陽守軍反應迅速,出擊援助及時,關西幾座重要的關口並未失守,到底是頂住了夏人的進攻。到了冬天,聽說前線已經開始往前突進,預備收復失地了。
也就是到了這時候,北地民眾方才是紛紛松了口氣,不過即使如此,整個北方一冬也是亂象頻出,不但有許多農戶畏懼戰爭做了流民,現在都聚集在洛陽一帶,想要找個營生設法過冬,明年再回去種田,而且關西到洛陽一帶,也是陡然間多出了許多昔日關西中軍的潰兵,又不知是鬧出了多少潰兵為匪,擾亂鄉裡的事情了。
當然,在宜陽縣,因為有宜陽書院這麼個龐然大物,且書院士子無不是能文能武之輩,局面又要稍微輕松點了。由宋先生和蕭傳中牽頭,縣裡一方面以工代賑,把流民就地編管起來,疏浚水利以此換取食宿,一方面又請書院各學生編成小隊,在鄉間巡邏,以防流民尋恤滋事。畢竟這些士子不說上陣殺敵,在書院起碼也是營養良好,對付那些忍饑挨餓一路跋涉的流民並非難事,再加上書院經過幾年發展,也已經是宜陽最大的地主,他們來排解佃戶和流民的紛爭,倒是不錯的人選。
俗話說得好,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一起讀書的時候,也許單看卷子詩文還覷不出一個人真正的本事,但等到眾人撒開來真正輪值去做事了,那麼很多事情就是隱瞞不住。一個人是否能干、仁德、周密,其實都是有公論的,就算想要作偽,也是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讓宋竹十分高興的,便是她未來二姐夫薛漢福的能力頗受好評,其在排解鄉民和流民矛盾時,細心、公道、和氣、仁德,贏得了雙方的一致好評,不但在鄉民漸漸已有了威望,就是流民遇到事情,也經常指名要薛漢福做主,論起‘親民’這點,竟是比三哥宋栗還要突出。他雖然沒有什麼背景,但因為處置民情得當,已經是引起了前來視察的大小官員的注意,並且博得了不少贊賞。若非薛家在聽聞宋家有意以後,已經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來了提親信,更是費盡心思地輾轉求了西京國子監的一名教授來做大媒,在秋後就和宋家把親事定下了,說不得薛漢福在此事以後,還會得到高管青眼,多出一名出身富貴人家的娘子呢。
宋家三哥宋栗,也是在此次動亂中聲名鵲起——他是主動承包了在較為危險的宜陽北面山腳下巡邏的任務,幾次和潰兵遭遇,更曾射殺過一個剛落草為匪,拉起一支隊伍的匪首,將余下的殘兵收編回縣中。其敏捷機斷、心狠手辣之處,亦是令眾人稱頌感慨不迭,雖然年紀還小,但儼然又是宋家的一名新星。
至於其余人如宋家四哥、五哥、蕭禹,都因為年紀還不到十六,所以只能躲在書院裡讀書,並不能出去做事。這其中許多半大小子,都覺得自己被小看了,平日聚在一起,免不得抱怨這抱怨那,說到興起時,恨不得就拔劍殺出一條血路,直入瀚海那頭,斬落敵酋頭顱,創下萬世不滅的偉業。——這也不算稀奇,現在民間這樣抱怨朝廷窩囊的聲音,並不少見,宜陽書院內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其實,就是宋竹,在聽說了關西戰事不利的消息以後,心裡又何嘗不覺得憋屈?她本來對武事就有一定興趣,要不然也不會成天想著學射箭,把握機會就要騎馬。只是她一個小女孩,對這些事又有何辦法?只能是暗暗又堅定了粗習武藝的決心。她是想,以自家的作風,若是關西出事,乃至洛陽失陷,一家人也必定只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不可能先行逃走,若是真有這一日,她就是要死,也得先拖三五個來墊背,去得才不冤屈。
心裡抱著這樣的想法,她便更想要把箭術練好:按宋先生從前戲言所說,女孩子如果不是把大把時間花在打熬身體上,近身搏斗壓根沒希望勝得過男性,還不如練好箭術,從遠處還能射殺幾個敵人。
也許是受關西戰事的刺激,宋先生也不再嚴格限制她練箭,宋竹又有幫父親整理書房的免死金牌,得了默許,自然過來得更加勤快,這一日見書房中無事可做,她便收拾了弓箭,又悄悄偷到後院之中,掛了靶子,擰起弓弦,打算多練練准頭。
冬日山林裡萬籟俱靜,聲音傳得更遠,她這裡還在擰弦,遠遠的就聽見小樓外頭有一群人一邊走近一邊議論,其中有一人很是激動,正大聲道,“……就是要打,什麼聯遼滅夏,不過是與虎謀皮,難道遼狗占了夏地,就不想再鯨吞蠶食了嗎?若是如此,每年河北又為何要防秋?又怎麼要把上好的良田掘成爛泥潭,防止遼狗的進犯?”
這又是在議論軍事了,宋竹側耳聽了,只覺得這聲氣十分熟悉,又想了想,忽然記起來,乃是李文叔的聲音。她記起父親曾說過,李文叔也是個殺敵不手軟的人,手底下已經料理了幾個流民盜匪,再加上這一番論調也和她的看法不謀而合,心中倒是對李文叔少了些惡感,暗忖道,“這人雖然挺沒禮貌的,但也不失為一個熱血男兒。”
一頭想,一頭就已經把弓弦擰上,揚手射了一箭出去,她在這些事上其實還有些天賦,這一箭釘入箭靶,居然距離中心還很近。‘奪’地一聲,在林間空地激起了老大的回響。
宋竹又發了幾箭,眼看箭囊已空,便走過去拔箭,誰知拔了幾箭,聽到身後腳步聲響,回身一看,卻又是那李文叔穿堂走出。
“李師兄好。”她眉頭暗暗一皺,口中倒仍是禮貌招呼。
“師妹好。”李文叔也忙施了一禮,又笑道,“我聽見後山有人射箭,還以為是三哥,打擾師妹了。”
宋竹搖頭道,“現在縣裡事少,三哥又一心讀書,這時候多數還在書樓,李師兄要尋他的話,不妨往書樓去。至於我爹,剛才就出門去了,應該是縣治有事。”
這一群學生果然也是來尋宋先生不遇,此時一陣腳步聲響,也都散去了,倒是李文叔也不離去,反而走進院子裡,笑道,“我看師妹箭術不錯,不如,我們倆比試比試?”
宋竹雖然對他沒那麼忌憚討厭了,但也遠遠不到喜歡的程度,聞言微微一怔,微笑道,“這只怕不大好吧?”
雖然還是客客氣氣的,但話中的疏遠和告誡之意,其實已經是很明顯了。
李文叔也不是不識人眼色的愚鈍之輩,聽了宋竹說話,不再走近,反而是歎了口氣,面上一片難過。“我知道師妹厭棄我,那我便不打擾師妹練箭了。”
宋竹到底年紀小,心思淺不說,心也熱,兼且之前對他也有所改觀,見李文叔這麼說,忙道,“師兄哪裡話來,只是男女有別,不得不防而已。實則你勇武過人,師妹聽說你的事跡,心裡也是很欽佩的。”
李文叔仿佛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一般,頓時容光煥發,仿佛喜翻了心,聞言忙道,“師妹可是當真?每回見面,師妹都對我頗為冷淡厭惡,態度多有回避,我還當……師妹心裡討厭我呢。”
宋竹聽他這話,心裡倒覺好笑:“和我很熟悉麼?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話雖如此,但李文叔神色乍然變化,兩相對比下,倒也頗有些滑稽可笑——宋竹之前認識的男性,全都是雅重君子,便是最活潑的蕭禹,在她跟前也總是高深莫測,一般很少有這種喜怒操於她一言半語之中的類型,她亦頗覺得新鮮,因此也沒用話噎李文叔,只是撲哧一笑,說道,“李師兄也太會胡思亂想了。”
不過即便和李文叔說笑了幾句,她仍舊不打算同他比試箭術,而是有意催促他離開此地,只是笑意未收時,門扉一響,門簾挑處,卻是蕭禹走了出來,便又轉而對蕭禹笑道,“三十四哥,你來啦?”
蕭禹有份常常伺候在宋先生身邊,過去一兩個月內,當然也和她見了幾次,兩人更以成功撮合了宋苡、薛漢福為自豪,交情自然親密許多。宋竹也和蕭禹比試過兩回箭術,蕭禹箭術不差,宋竹得他指點,只覺得進益不淺。此時見他來了,心裡便想:“唔,機會難得,還要讓三十四哥指點我一番方好,不過李師兄在一邊,也不好把他趕走,說不得拉他一起進來了。”
口風一轉,便道,“三十四哥,我和李師兄正要比試箭術,你要不要也來加入?”
誰知,她這不說還好,一開了口,蕭禹面上竟是閃過一絲惱色,宋竹對他很是熟悉,對此神色也是看得分明,心中不由大奇:“好端端的,三十四哥這麼不高興做什麼?”
正想著呢,蕭禹已是一轉頭,毫不客氣地對李文叔道,“李師兄,薛師兄找你,方才我們一幫師兄弟過來,出去時獨獨落下了你,不知為何,薛師兄臉色很難看。小弟也知道他擔心什麼,便忙尋來了。”
一句話說得李文叔面色大變,宋竹也是大奇——這薛師兄說的,無疑就是她未來的二姐夫薛漢福了,他和李師兄的關系應該也還可以啊?剛才這不是還結伴來了,怎麼忽然間仿佛是派蕭禹過來興師問罪的一般,而且蕭禹如何又知道薛漢福在擔心什麼了?
想到她第一次見到薛漢福的情景,宋竹心中一凜,對李文叔已是生出了許多提防,心裡暗道:“難道他……”
她沒有說話,而是默默走到一邊,遠離了爭端中的兩方。
李文叔看了看她,臉色更是難看,轉身對蕭禹強笑道,“我竟不知道師弟是什麼意思!據我所知,薛師兄和師弟也沒有多親近吧,你又如何知道他在找我了?”
蕭禹看了李文叔幾眼,反而笑了,輕描淡寫地道,“我不知道,是顏師兄告訴我的。”
宋竹絲毫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怎麼又把顏安邦給扯進來了,只是見李文叔還沒有離去之意,不由皺起眉頭。這邊正要說話,那邊門簾又被挑了起來,居然真是薛漢福探頭出來,“文叔,我正找你呢,還沒聊完,你怎麼就跑了?”
定親以後,薛漢福對宋竹來說就不是外人了,因此他也沒怎麼避諱、拘謹,掃了宋竹一眼,對她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射箭,便把李文叔一把拉走了。宋竹手裡拿著弓,莫名其妙地站在當地,見蕭禹也要跟著翻身出去,忙低聲喚道,“三十四哥、三十四哥。”
她對蕭禹沒什麼戒心,因此便走近了才問,“剛才這是怎麼回事啊?”
蕭禹定睛看了她兩眼,面上似乎是風雨欲來,宋竹被他看得心裡發毛,正欲再問時,眼前一花,頭頂已經被蕭禹連鑿了好幾下——這一下蕭禹是用了真力,她只覺得一陣疼痛,比起以前玩笑般敲她腦門,絕不是一個程度了。
“你這是做什麼!”這一陣痛並不輕微,宋竹被他敲得眼淚汪汪,見蕭禹神色惱火,心裡又是委屈,又是不信,捂著頭忙退了幾步,幾乎都要哭出來了;莫名其妙的,蕭禹這是發的哪門子火啊!
還沒回過勁呢,就聽見蕭禹低聲訓斥,語氣居然是放得極重,“識人不清!擇友不慎!你和你哥哥姐姐哪有半點相像,連你妹妹都比不上,你還算是宋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