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
就在太後這話出口的同一瞬間,陳珚和宋竹是心有靈犀,同時在心底狂喊了一聲,比起宋竹,他更是多了一層迷惑不解:難道老婆婆就完全不被娘家人影響?為什麼在這件事上,老婆婆忽然間如此積極地表態了?
如果說剛才兩人巧遇時,陳琋的那番說話,只是讓他燃起一絲懷疑的話,現在陳珚是真正肯定了自己的猜測,老婆婆到底還是倒向了親孫,而且出手就是要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了……
以官家多疑的心思,一旦自己和宋家結了親事,立刻也就和東宮無緣了。他本來就親善宋學,又做了宋學的女婿,即使官家在的時候一直表示出親南學的態度,焉知他去了以後,自己會不會變臉呢?
天下大事,可不能因為兒女私情亂了陣腳,官家既然看好南學為將來道統,那麼在這件事上是萬萬不會有什麼猶豫的。太後不愧是老姜了,一出手就直指根本,也不怕皇帝因此對她生出什麼意見——雖說不是親生,但名分大義在這裡,皇帝萬萬不可能為了這件事和太後鬧什麼生分的。
陳珚心裡倒沒有對太後有多少埋怨,畢竟說到底,陳琋才是太後的親孫子,不論往哪邊倒,老人家都是有理的。他現在就知道自己不能讓太後再往下發揮了,只要他和粵娘說上話,她少不得都能落到‘你們二人郎才女貌,又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真乃天生一對’上,他是宗室,蒙太後過問親事也是合情合理,天家選配,宋家更沒有說不的余地。幾句話接下來,不論是他陳珚還是宋學,從此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心念電轉間,他眨眼已經是選定了一個破局方法——也許不是沒有更好的路,但現在陳珚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思考,只能是憑直覺了。
正是沉思時,大家已經分別就位,當然是規矩跪坐,各領一席——天家吃飯就很少有團坐的。太後果然笑問宋粵娘,“你在和七哥是幾年的同學了,七哥在書院,可曾有什麼趣事,也說來給我們樂呵樂呵。”
在陳珚心裡,粵娘雖然聰慧,但家中幸福美滿,略無紛爭,只怕機心上是要輸人一籌,未必能識破太後心思,只能是期望剛才兩人相見時,他冷淡的表現讓粵娘生起氣來,此時能少說兩句,讓他有轉圜的余地。
“回稟太後,說到趣事,倒是有一樁的。”宋竹一開口,陳珚心裡就叫了糟糕,只是他也無法當著太後的面阻止宋竹——人家帶著蓋頭呢,面紗一遮,隔了這麼遠連臉都看不清,別提做眼色了。
“哦?”太後興致盎然,“快說說。”
宋竹便婉轉動聽地將陳珚游山迷路,誤入女學的事說了,倒是聽得一屋子人都大笑不止,說到女學先生堅持認為陳珚是登徒子一路時,太後笑得前仰後合,皇後連連莞爾,陳珚也只能做出苦笑害羞的樣子——他這時已經放棄希望,只打算聽天由命了。實在不行,大不了就娶了宋竹唄……只要有他阿姨在一天,想來將來陳琋也不可能對他如何。
說完了此事,宋粵娘聲音裡也多了一絲笑意,“雖然是同院的學生,但男女有別,不相交通。這兩年來也就是隔遠見了公子那麼一次,所幸還有這麼一件事能說給您聽,不然,倒是要交白卷了。”
雖然這明明就是瞎話,但她語調清甜徐緩,自然而然的感覺,卻是一點說謊的痕跡都沒有。陳珚心頭一震,仿佛絕處逢生一般,立刻對宋竹是刮目相看,要不是還記得管束住面上的表情,此時怕不要又驚又喜地看過去了。
“原來如此。”太後呵呵笑道,“不過你們同一書院,總是有緣,來,當浮此一白。”
眾人都舉杯喝了一口,陳珚再不敢給太後發揮的機會了,雖然深知這句話也是飲鴆止渴,會令自己和宋學的緊密聯系暴露在官家眼中,但依然是開口問道,“上回我出宮,去拜見先生時,聽先生說起,師妹和王家千裡駒的婚事將成,還未恭喜師妹——”
眾人的眼神,都跟著投向了宋粵娘,陳珚也是第一次找到機會,自然地看向了她。
宋粵娘的臉被埋藏在面紗之後,連用飯都是掀開面紗進餐的,他只能瞧見她抽條長大的身量,在心底暗暗地想:“好像是長高了些……”
被‘萬眾矚目’的粵娘,亦不負陳珚所望,低下頭做害羞狀,倒是未曾回答。——饒是陳珚滿腹心事,也不由暗中叫好:他知道兩家肯定沒換婚書,若是指出這一點,太後還有文章做,就是這般含羞帶怯地來了個默可,太後反倒是不好多說什麼了。
果然,就算老人家想要一勞永逸地將此事定下來,也不可能去搶臣子家的未婚妻子,這不成了天大的丑聞?她微微一笑,並不往下說了,反倒是聖人開口笑道,“姑姑,新婦也是和您一樣,一看這孩子,心中就喜歡得不得了,您說,把她認作個干親如何?”
太後笑道,“收做義女麼?倒是也好,只是這封國該怎麼算呢?”
聖人思忖了一番,疼愛地摸了摸宋粵娘的頭頂,也是有一絲遺憾,“也是,此事頗為不合禮法,只怕相公們是要說話的。”
她微微一頓,便又提議,“不如讓福王妃代新婦認她為義女,倒是無妨了。福王妃家裡女兒雖然也有,但要說比她更精致討喜的,我看卻少,她對這孩子,一定也是愛得和掌珠一般的。”
如此一來,陳珚和宋竹成了義兄妹,自然沒有說親的可能,太後就是有什麼念想,也該斷絕了。
這認義女,並不是說說就完的,需要正經行禮認親,日後真個就做親戚一般往來,陳珚見到宋竹都可以不必回避。——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年幼無知時的‘通家之好’之後,他們倆既然還會有這麼一層不需要回避的關系。更是沒想到,到最後還是他親口坐實了宋竹和王城的親事……
陳珚心底,又是放松,又是說不出的澀然,他聽著太後笑著贊同的言語,面上也跟著做出喜歡來:福王妃收誰為義女,太後也管不著,聖人如此處置,算是妥當。只是此番回去以後,對周家的工作要加緊了,怎都要讓周家和他陳珚更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如此也許還能把老人家籠絡得回心轉意……
“那你們日後,可就是義兄妹了。”聖人又笑對他道,“又是師兄妹,又是義兄妹,也算有緣,日後若是王家那千裡駒薄待了宋娘子,七哥可要為她出頭。”
陳珚咽下喉中忽起的塊壘,呵呵笑道,“這是自然,到時我就攛掇著宋狀元、宋探花、宋榜眼一道,一甲進士盈門,專揍妹婿。”
眾人都笑了起來,笑聲中,陳珚終於忍不住側頭看了看宋竹,卻見她榛首微垂,也不知道想些什麼,竟沒附和著一起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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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這一次宮,真是被嚇得折壽三年。直到回了王家,宋竹的心跳都是飛快的。——如今宋學之所以有大昌之相,還不是因為陳珚有希望做太子?要不是她反應迅速,只怕家裡人一輩子的前途,都要就此止步了。若是景王四子上位,南學、北黨,還可能放過宋學?
在家人跟前,她那點小心思便算不得什麼了,直到她和陳珚說話間就敲定了她的婚事,又在聖人的配合下確認了義兄妹的名分,她心裡才是有了那麼一絲絲酸酸澀澀的感覺,但伴隨而來的,卻也不是沒有解脫之意:罷了,這件事就這般定下,再不會有更改,他和她之間絕無可能,那麼……也就這般了吧。
她就要嫁給王奉寧了……
坐在窗邊沉思了半晌,宋竹方才回過神來,尋了一塊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整理起了如今事態的變化:等父親從集賢院回來以後,這件事自然是要如實告知他的,此外,這幾日福王府應該會派人上門接她做客,以後她就又多了一對義父義母——雖然如今還是素未謀面,但也不可缺了禮數,自然要備上幾方女紅以為孝敬……
拉拉雜雜地想了一長串,宋竹連今後奪嫡之爭可能的變化都想好了,實在沒東西想了,總算是放任自己想起了陳珚。
兩年沒見,他長高了……也壯實了一些,雖然依然是修長的身材,但卻不再竹竿一般手長腳長的透著毛躁,就是神色,也越發沉穩,很難看透他真實的心情。在她心裡,他多了幾分陌生,好像他真的不再是那個她熟悉的蕭禹,而是從來沒和她見過面的陳珚……就像是她喜歡的那個蕭禹,早就已經死了,去了她見不到的地方了,現在活在世上的,只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宋竹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難過什麼,是難過她認識的蕭禹已經不在,還是難過她到底要嫁給王奉寧,又或者是難過她對不起王奉寧,心裡不喜歡他,卻還是為了宋家、為了大局,把他的親事給擅自定了下來……又或者還是難過她認識的蕭禹,她曾經那麼那麼喜歡的蕭禹,真的已經不在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忽然雙手捂住臉,嗚咽一聲,到底是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