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霧,更濃了些。
夜也更深了。
這是一幢大宅,大宅中只有一個人——一個衣履鮮明的中年人,他端坐在花廳迎門的桌邊,由於大霧已由門窗中湧向廳內,花廳中的陳設十分模糊。
雖然花廳中點了一根巨燭,在霧中卻像蒼穹中遙遠而靜止的寒星。
此人一直面向花廳門口端坐,自斟自飲,他不曾吟哦,也不曾嘆息,自他的鷹視狼顧眼神中,可知他的心緒不寧。此刻,門外的大霧中影影綽綽地走進一人。
此人居然不客氣地坐在此宅主人的對面,把一柄帶鞘刀放在桌上,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七、八歲,卻十分老練。和這主人相比,年紀相差約十五到二十歲。
若論穩沉,似乎這年輕人也略勝一籌。
今夜本就有點涼意,此刻更甚。
來人一頭黑亮短髮,十分紋亂,不算太英俊,卻十分性格,一臉風霜,目光炯炯,腹有詩書氣自華,顯示此人讀過不少的書,也行過萬里路。
主人冷冷地道:“尊駕主是‘霧中刀’?”
年輕人道:“閣下霧夜疏散家小,鵠候訪客,又何必多此一問?”
“聽說尊駕有一柄好刀!”
“只怕不僅僅是一柄好刀吧!這刀法……”
“在下只聽說你有一柄好刀,未聽到其他!”
“至少你該知道在下來此的目的吧?”
“所以我‘血手大聖’陶叔君準時候駕……”語氣未畢,身子疾探,雙肩行動中竟多出一手,攻向來人的左肩。
只聞“嗆”地一聲,不知來人何時拔刀?粉紅色寒芒一閃,陶叔君多出的那支手已飛到窗外去了。
幾乎同時,奇景出現,桌上一根巨燭,一剖兩開,卻在根部一寸左右打住,由於燭蕊也一分為二,一個火頭變為兩個了。
這是刀法中的極致,神乎其技。
“好刀!”陶叔君神色驟變中脫口而出。
刀固是上品——梅花,但這刀法又豈是等閒?陶叔君居然不提刀法,不屑長他人的志氣仰是刀法仍有瑕疵?他賴以成名的第三支手(又名“魔手邪怪”)被人家切斷,就算這人的刀法仍未臻上乘,也非他所能望其項背的。
來人的刀何時入鞘的?陶叔君似也未看清。
花廳內死寂無聲,霧自門窗中捲入繼續加深。
來人冷峻地道:“東黃大戶,一家五屍六命,湘西李大戶一家十三口全喪火海,且擄其女,姦殺後棄屍破窯中,其他血案不及—一贅述,僅這兩件是否死有餘辜?”
陶叔君揮揮手,道:“過去的事,陶某不炒冷飯,試問僱主付了你多少佣金?”
“黃家一百兩,李家三百兩……”
一陣輕蔑的冷笑之後,陶叔君道:“湯堯,憑你堂堂一流職業獵頭客‘霧中人’,竟然為幾百兩爭子為人賣命,是不是太賤賣了?”
“夏蟲不可語冰,對你這種人不想浪費唇舌!”
“怎麼?你不是為了錢殺人?”
“湯某沒有那麼清高!湯某為人間抱不平,既不能飲風吸露,服氣辟彀,酌收勞金有何不可?”
“古人說:飢寒並至,雖堯舜不能命名野無盜寇,貧富並兼,雖阜陶不能使強不凌弱,你湯堯尚且不能不食人間煙火,陶某何人!”此人並非胸無半點墨之輩。
“巧辯!你乃是殺人越貨,姦淫擄掠的血賊,豈能與湯某相提並論!”
陶叔君道:“湯大俠,你雖然年輕,未來家室之累總是難免,何不及早打算?陶某願奉上黃金五百兩交你這個朋友。”湯堯忽然縱聲大笑。
是五百兩黃金使他大樂嗎?當然不!
他在笑這血賊,居然以為五百兩黃金可以賣命。
不為利慾所動的殺手才是最可怕的,“獵頭湯”之名大概正是因此而起,他要獵的人頭無人能改變。
陶叔君似也看穿了這一點,道:“湯堯,你以為自己就那麼高尚嗎?你的幾個義兄弟在武林中幹些什麼呀!”
“對那些人我自有道理!湯某獵頭也志不在錢,況且湯某深通歧黃,尚可以此餬口……”
話已說絕,路已走盡,陶叔君的身子才彈離座位,雙臂交瀉中,兩道寒芒已自袖內射出,真是快逾閃電。
雙方的距離太近了。
人所共知,“魔手邪怪”只比人多了一隻鋼手,而且也未聽說他用過暗器。他深知此理,知道自己底細的人越少,危急時化險為夷的機會就越多。
他過去都是在現場上絕對沒有第三者的情況下才使用的。
只不過這一次是例外的,也是最後一次的例外。
在他的天角鏢射出袖外的同時,湯堯已不在座位上了。
兩支三角鏢自他的腳下呼嘯而出。
幾乎同時,粉色寒芒電閃,一顆人頭已經飛出。
在人頭飛出之下,似乎還說了“好刀”二字。
當然也分不清這“好刀”二字到底是在人頭飛出前或飛出後說的,但他臨死也不肯稱讚他的刀法高超。
在“好刀”之下,硬是不肯加上一個“法”字,一定有原因吧?此刻花廳外濃霧中站著一人,像是由霧凝結而成的。
剛才的一切,此人八成已經看到了。
這人淡然道:“其實刀既不好,刀法也不怎麼樣……”
湯堯向門外望去,只隱隱看到一個影子。
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此人已來到門外,他居然未覺察。
這當然不是泛泛之輩了。
湯堯道:“尊駕是……”
“過路客!”
“有何貴幹?”
“向老兄打聽一個人!”
“閣下可知在下的職業?”
“當然!‘獵頭湯’武林那個不知?”
“過譽!”
“老兄連五百兩黃金都會推掉,職業雖低,品德尚可,向你打聽一個人,自當也照例也有所表示,不會讓你白忙。”“不錯,五百兩黃金打不動我的心,向我打聽一個人,代價也談不上,但必須我看得順眼才行。”
“不知閣下看我順不順眼?”這人走了進來。
“看得順眼的不一定喜歡,而喜歡的人也不一定順眼。”
“閣下到底要打聽什麼人?”
“老兄是否也希望知道在下對老兄有何效勞之處?”
“讓在下聽聽也無妨!”
來人也不過十**歲,儀表不凡,目光中時有奇芒閃爍,道:“老兄的醫術不差,卻不走運,干職業殺手和耳報神也沒有出息,經常人不敷出,所以休咎前程必是你老兄所關心的了。”
“閣下何人?”湯堯道:“竟能猜到在下的底細?”
來人笑笑道:“在下知道的還不止這些!”
“好!”湯堯道:“就讓在下領教閣下的陰陽八卦。”
他說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足有兩盞茶工夫。
這人道:“閣下懷才不遇,但好運即將來臨,當賢內助的金蓮有八斤半重的時候,也就是兄時來運轉的契機了,屆時‘神醫’之名不脛而走,必須是門庭若市,迎接不暇……”湯堯暴喝聲中,掄刀撲上,“鏘”地一聲,由合而分。
他的寶刀竟然有個缺口。
他驚怒地道:“你……你用的是什麼兵刃?”
“梅花!”
“哈!你用的也是‘梅花’寶刀?”
“真新鮮!我的刀當然是梅花!”
“我的才是‘梅花’!”
來人道:“你的刀不是‘梅花’,而是桃花。”
“‘梅花’出鞘呈白色,桃花呈粉紅花,真是少見多怪!”湯堯這柄刀用了好幾年,居然不知其名,為之氣結。
至於此刀的來歷,自然更是諱莫如深了。
湯堯道:“閣下到底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