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存的肩頭極輕微的往後縮了縮。
劉拂能够清晰的感覺到, 蔣存的手臂肌肉緊綳, 膈得她腰背微疼。
「二哥,多謝了。」她幷未移開視綫, 反綻開一個笑容, 「我藏了不少好酒,只待二哥歸來, 若是傷了臉, 怕是短期內都沒法陪二哥共飲了。」
劉拂直起身子,從蔣存懷中出來,將仍被捆縛著的雙手遞到蔣存面前:「勞煩二哥幫我解開。」
蔣存輕應了, 面上看不出什麽,帶著遲疑的指尖仍顯露了他的不對勁。
「二哥, 這裡是你自幼生活的院子, 你已經從那處逃出來了。」
蔣存剛搭上鐵煉的手,還未動作就僵在原地。迎著劉拂的注視,蔣存苦笑一聲:「你全看出來了。」
他輕手輕脚地替劉拂解開束縛, 然後張開五指靜靜看著指腹上黑中翻紅的碎屑。
劉拂幷不多言,放緩了呼吸,一動不動地與蔣存一同蹲在地上,將時間全部留給他。
不知過了多久, 當她覺得腿脚因半蹲的動作漸漸失去了知覺時,才重新聽到蔣存的聲音。
「打十歲起,我便常在京師與北疆兩地往來,便是前往金陵前的那次重傷而歸, 亦是騎馬回來的。」蔣存扯起嘴角,視綫依舊凝在自己的手上,雖是在笑,却看不出一點笑意,「若非這次一直待在馬車中,我怕是再發現不了,北疆離京城竟是這般遠。」
他終於抬起頭,看向劉拂。
當看到少女臉上痛惜的神情時,蔣存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摸摸她的臉,好確認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可手才伸了一半,他就猛然想起指腹沾染的乾涸血迹,突兀地停了下來。
只是他的目光,依舊一瞬不瞬地望著劉拂的臉。
之前心上人與好友的互動他全看在眼中,兩人間的默契已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裡又深厚了許多。蔣存知曉,現在或許是他表露心意的最好時候。
可是……
蔣存搖頭,輕聲道:「阿拂,你莫要怪罪阿行。」他抬手觸及肩頭的烙印,空洞的視綫掠過劉拂頭頂,正巧望向北方,「他不過,是想替我維持一點僅剩的體面。」
在北蠻的經歷浮現在眼前,刺得蔣存心如火燒。
但一想到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面前,所有的躁動與殺氣都被消弭於無形。
如果有北蠻王族站在這裡,看到低眉順眼的蔣存,大概會驚异非常。此時的蔣存,就似是被撫平了性子的山獸之君,看似凶猛駭人,其實溫順非常。
這樣的和順,是他們費盡苦心,欲得而不能的。
蔣存回眸,當觸及劉拂含著擔憂的目光時,唇角已先於意識地提起一個安撫的弧度。
在如煉獄般的四百多個日夜裡,若非靠著一遍遍回憶少女的容顔,只怕連最後的一絲神智都難以保存。
從未仔細歸納過這般瘋症的蔣存,幷不曉得劉拂的擔憂,正是出自他好不容易留下的這絲清明。
劉拂見他似有些恍惚,心中憂慮更深,不由抬手覆住蔣存的手背,緩聲道:「二哥不急,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細說。」
蔣存却極難得的根本沒有考慮她的意見。
「莫再擔心。」他指了指肩頸處的烙印,輕聲道,「不過是北蠻王室异想天開,想做一場銀鏡公主與楊四郎的戲。」
蔣存握著心上人的手,嘴角含笑面前柔和,聲音却平淡如水不帶絲毫感情,似是在講著他人的事般平鋪直叙。
只不過是三言兩語,却讓劉拂聽的心驚肉跳。
北蠻的綉金公主,可不像戲臺子上的遼國公主那般溫柔好性。若說整個王室中就嗜血凶殘這一點有誰最像蠻王的,非她莫屬。
「若非時時惦念著你,虛與委蛇時恐要丟了初心。」
不料蔣存有此一言,劉拂寬慰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裡,一時上不去下不來,竟不知說些什麽好。
雖已曉得他對她幷非僅是朋友之誼,但從未想過從來寬厚含蓄的人,也會有如此直來直往的時候。
果真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蔣存面上再如何溫厚有禮,能與周行交好多年,骨子裡就定也藏著放蕩不羈。
似是看透了劉拂的心事,蔣存臉上溢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阿行正是曉得這事,才不願越過我將細節處告知你。」
提起周行時,蔣存心中到底有些酸脹,輕咳了一聲將話繞了回來。
「也幸得那位公主幷非是個好性的,沒在熬鷹的過程裡多加懷柔的手段。不然只怕李陵未降,國已難歸。這詐降的手段,他們用了千八百年,仍是好使的。」
當劉拂驚覺他話意不對欲要阻止時,蔣存又拱手向東道:「阿拂莫慌,聖上開明,早已知我變故。」
「所以……」
他的聲音輕輕飄進劉拂耳中:「所以阿拂,你幷不需太過挂懷。所謂竟認識聽天命,我蔣存能歸來見你,心中已無大憾。」
「頂多是了了一件心事罷了,二哥的大志,自是在邊關,在沙場,在刀尖。」
劉拂突地插口,推了推蔣存:「我心中自有成算,旁的事皆不需你擔憂。」見蔣存仍深深望著自己,她輕笑一聲,「不過兩年未見,二哥難道已忘了我的本事?」
蔣存抿唇點頭,空洞的眼中多了稍許神采:「自不敢忘。」
「那,就先去更衣。我使人扔了這鐵索,去花廳等你用膳。」
劉拂抱著沉甸甸的布滿蔣存血迹的鐵煉起身,向著院外走去。待到了門口後,她突然回頭,對著仍痴痴看著自己的蔣存巧然一笑。
「二哥,我與大哥三哥,皆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