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臘月初七那天,一大早徐思年就親自來接劉拂出門。
劉拂聽到龜公通報後就走出房門,當徐思年下車進樓時,正對上她迎來的身影。
將滿十四歲的少女身量還未長成,纖腰不盈一握,即便穿了不少,仍是文弱單薄。她烏髮高束,露出白玉造的小臉,眉眼間藏著笑意,讓人見之生喜。
徐思年看著她走向自己,臉上就不覺挂上了笑意。
「徐兄。」劉拂抱拳一揖,舉止大方,不含丁點女氣。
即便早前已見過,來時徐思年滿心自家寶物怕被別人偷走自家寶物的擔憂,此時細細看去,只覺得面前上是個精緻的小公子,再猜不到是個女兒身。
他忍笑道:「阿拂,你我親如兄弟,如此可是叫錯了。」
劉拂將臉上憋出一絲紅暈,再次抱拳:「鬆風兄。」
「今日恐怕有雪,我帶了斗篷與你。」徐思年大步向前,親自替劉拂披帶。
兩人離得極近,低頭就能看見少女精緻的鼻頭。長睫一顫一顫的,刮得他心癢難耐。
此時氣氛極佳,若是原來,怕是要忍不住親她一親。
對上少女清澈的視綫,徐思年心下一嘆,只覺得往日的風流手段,當著面前的人都施展不開。
不是不能,是不捨得。
方才那股自家寶貝不願讓人見到的心情再次翻涌上來。
徐思年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向春海棠問道:「春媽媽,你們這兒可有什麽抹臉的黑粉?」
不等春海棠開口,劉拂就「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抹臉的黑粉沒有,灶下的炭灰倒是有不少。」
她久扮男裝,一眼就看透徐思年的心思,不過是怕她容貌過人,容易教人探出究竟。
徐思年臉上果真現出些尷尬,直看得春海棠心驚膽戰。
「所謂常備不懈百密一疏,憂心過頭反倒會使我露餡。」劉拂衝春海棠安撫一笑,調轉手上的摺扇敲了敲徐思年的肩頭,「鬆風兄,你這思前想後的,可不像平日的灑脫脾性。我大大方方地現於人前,懷疑我的人只會覺得自己多思多慮。」
她扮了那麽多年的男子,從未露陷的秘訣,就是先騙過自己。
不論是與同僚勾肩搭背抵足而眠,還是與紅顔知己飲酒談笑聽曲觀舞,都讓自己完完全全的沉浸進去,從不去想這個動作會不會讓人覺得娘氣,那句話會不會太沒有男子氣概。
久而久之,在暴打了數個笑她像小姑娘的同僚後,再無人議論劉少師的過分陰柔。如今重作女兒身,也不會拘束著自己喝酒吃肉,大步走路。
她劉拂,本就特立獨行,乃是石破天驚第一人。
展開雙臂轉了個圈,隨手將掃到身前的一縷髮絲丟到腦後,劉拂攬住望日驕貼了貼她的臉頰,大笑道:「你若今日才認識我,可會覺得我是女兒家?」
只會覺得你是個小色胚。望著小臉緋紅的望日驕,徐思年咽下那點莫名的嫉妒,默默搖頭。
可他心知肚明,即便是今日才認識她,也會忍不住被她吸引。
***
詩會開在東城的梅園中。因著時辰尚早,徐思年先帶著劉拂在清歡樓中用過早飯,才坐著馬車向梅園而去。
路上通過他的惡補,劉拂已明白了這場詩會的性質。
主辦方是謝知府家的二公子謝顯,受邀的多是金陵中才名頗盛的士子,還有曾在德鄰書院複學、因著老師們守孝散館而被安排在其他書院讀書的學子。
說是一場互增有無的交流,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同科同年未來同窗們增進感情的集會。
雖然文人嘴利難免相爭,但目的不在奪魁的劉拂,跟在徐思年身後也能玩得的安心。
他們到達時離約定的時間還有段距離,却已能在門前看到迎客的主人。
「這謝公子,看起來脾氣不錯。」劉拂才挑起簾子,就被車外騎馬的徐思年將腦袋按了回來。
徐思年壓低聲音道:「快下車了,你別東張西望。」
即便隔著厚厚的簾布,也能感受到徐公子冰凉的指尖。劉拂忍不住逗他:「鬆風兄,你冷麽?我將手爐與你吧?」
回應她的,是徐思年不屑一顧的冷哼。
雪已下了一會,怎麽可能不冷呢?這些公子哥兒,真是愛面子到了一定地步。
想起自己年少時也幹過這般爲了面子活受罪的蠢事,劉拂咂嘴失笑,乖乖坐好。
僅幾步路的功夫,馬車就已穩穩停下。
劉拂拒絕了徐思年的攙扶,自己扶著車框一躍而下,穩穩當當地站在地上。她才整好衣袍,就聽到不遠處青年男子含笑的問候聲。
謝顯快步迎上:「鬆風兄許久不見。」
徐思年同樣拱手問好,接著道:「我帶了位小公子同來,還望顯弟不要見怪。」他回身拍了拍劉拂肩頭,「謝二公子比你年長,你且喚一聲顯兄就是。」
謝、徐兩家之親密,三言兩語間就可見一斑。
能得詩會主人的庇護,再無人敢騷擾她。劉拂知徐思年用意,忙上前見禮。
兩人厮見過後,劉拂這才抬頭細看面前的謝顯。對方不過十六七歲樣子,披著厚厚的狐皮斗篷,面色青白血氣不足,看起來很是單薄。
十足十的病秧子。
將手中暖爐向對方遞了遞,劉拂輕聲道:「顯兄手中的凉了吧?不如先用我的。」
徐思年顧不得喝醋,大驚失色,一手拉著劉拂,一手推著謝顯的肩膀,將人扯進園中。又扭頭吩咐大鬆口氣的謝家小厮,務必好好迎客仔細解釋,萬不可叫哪怕一人覺得被怠慢了。
及至三人坐進點好炭盆的屋中,見謝顯的臉色緩過來些,徐思年才鬆了口氣,開始斥責他不顧身體。
謝顯無奈苦笑,只得連連認錯:「鬆風兄勿惱,小弟近來身體大安,賞賞雪也無妨的。」
兩人的模樣,像極了嘮叨的奶嬤嬤與被嘮叨的小娃娃,喝茶吃點心的劉拂聞言偷笑。
「今日來客無一個是不通情理的,你又何必磋磨自己的身體!」徐思年喝了口茶,接著訓道,「若非阿拂看出你身體不適,你還要站上多久?……咦,阿拂,你怎知他手爐凉了?」
徐思年與謝顯兩人目光同時轉向劉拂。
被兩雙充滿了好奇的眼睛注視著,劉拂放下茶點,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兩旁積雪與地面厚薄不同,想是顯兄在門前迎客,下人不好再次打掃。推一推時間,也可知道手爐冷暖熱了。」
「至於是怎麽看出顯兄怯冷的……」劉拂莞爾一笑,「鬆風兄策馬而來,臉色都要比你此時好。」
謝顯尷尬一笑,拱手求饒。
兩人間的生疏,在這一言一笑中消失無存。
謝顯不知她身份還罷,徐思年未懷疑她提出換手爐是有意討好,讓劉拂很是欣慰。
她也確實不是爲了這個。
謝家大公子三公子後來均是三品京官,只有這二公子了無音訊。要是她猜的沒錯,面前的謝二公子謝顯,就是謝家那個在春闈上撑不過春寒而夭折的可憐人。
不論能否結個善緣,但凡可以救人一命,也是爲自己積福報。劉拂原來日日抄經隻爲練字,從不信滿天神佛能救人於苦難,直到有了這遭新生,才不得不信「人在做天在看」了。
再一杯熱茶下肚,就有小厮敲門禀報,說約定的時間將至,主人家也該出門迎客。
客人快來了,宋家人也該來了。
也不知今日詩會,誰能掙到魁首。
打開房門,被撲面的冰雪一激,被炭爐烤得昏昏欲睡的神智也清醒許多。
劉拂揉了揉發癢的鼻子,望著不遠處凜凜的紅梅,長舒一口氣。她趁著謝顯不注意,偷偷拉了拉身前徐思年的袖子,在他回頭時露出得意的笑臉。
有一個好的開端,今日定會順遂——
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文人的地方就有嘴仗。
即便有個好的開端,這場詩會也注定不會像劉拂想像的那般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