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 似是連春蟲都靜了下來。
秦恒垂眸呆呆望著跪伏於地的劉拂, 終於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
即便曉得在某事上自己被摯友欺瞞了,但秦恒的內心却是歡心大過沮喪的。至於憤惱這般激烈的負面情緒, 更是一絲都無。
「何……事?」開口時沙啞的聲音嚇了自己一跳, 秦恒頗不好意思地抿唇輕笑,幷未發出聲音。
他此時已有空去想著別的——比如幸虧月色黯淡, 才能阻住雲浮看到他面上的窘迫;再比如蟲鳴葉響, 才能遮住他方才的哽咽。
除此之外,秦恒所想最多的,就是如何修繕好二人的關係, 在短時間內化開好友的恭敬態度,重回往日。
以兩年來他對劉拂性子的瞭解, 秦恒覺得前程一片光明。
可惜的是, 不過幾息之後,好不容易放鬆了心情的皇太孫,就再次陷入了混沌當中。
「兩年來, 殿下曾多次有意無意問過草民,因何不願入廟堂奉君。」劉拂跪直了身子,依舊低眉搭眼,然後雙手平攤, 放在了秦恒面前,「
明顯是個討要東西的動作。
秦恒楞了楞,然後低頭看起自己身上。他今日出門甚急,一身丁零噹啷的玉飾墜子香囊荷包, 左思右想也不知雲浮要的是哪件。
在皇太孫準備將裝著小字私印的絡子扯下來遞給對方時,發覺不對的劉拂才忍住笑意開口提示道:「殿下,帕子。」
秦恒的回應,是下意識將握著東西的手背到了身後。
對於見慣了稀世珍寶的皇太孫來說,莫說白棉素帕,就是蜀錦蘇綉精心所制的也不會看在眼中。但今夜的開誠布公,又實在不同。
且這帕子是雲浮頭遭贈他的東西,秦恒打從心底裡是不願再拿出來的。
「殿下?」若非環境不對,劉拂幾乎要笑出聲來,「可否先將草民的東西還來?」
發現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秦恒輕咳一聲掩飾住尷尬,到底忍住不捨伸手將東西遞了出去,順道又勸了一勸:「不拘是什麽事,咱們坐到一旁細細說便是……」
只是話還未說完,就被對方的動作驚得自己住了口。
劉拂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眉毛。
端正跪立的劉拂揚起頭,正巧被穿過樹影的月光照在臉上。
瑩瑩月色襯得她膚如凝脂唇紅齒白,直如九天仙子披星芒。除了目光柔和許多外,說不出與平常有什麽變化,但却能讓人清晰的感覺到不同。
仙子……?
秦恒凝神去看,終於發現了异處。
微挑的長眉經此磋磨退了些顔色,少了些鋒芒。而那白淨的素帕……則染上了一抹黛色。
時下男兒多風流,也有容貌平平需得修飾的,幷非什麽難得一見的事。
雲浮形貌上佳,就算眉宇不够氣魄稍作描畫,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全不需如此鄭重其事才對。
莫不是還有旁的意思?
稍待片刻後,見太孫依舊一臉迷茫,劉拂忍不住在心中輕嘆口氣。
女扮男裝之事確實是出人意料難以猜測,太孫與自己相交多年都未曾發現端倪,一時猜不到也屬正常。她放弃了隱晦的暗示,更進一步地握住了秦恒的手腕。
他二人相處素來有禮有節,就算是把酒對飲豪興大發時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親近,此時手掌與手腕相觸,秦恒才發覺好友的手竟是如此綿軟。
綿軟到,不像是能寫出那一手鐵畫銀鈎針砭時弊文章的樣子。
朦朦朧朧意識到什麽的秦恒心跳突地頓了一頓。
有個荒謬的念頭極快的從眼前閃過,他還來不及去抓,就消散無形。
不過下一刻,那個被秦恒放弃了追尋的想法,就被劉拂親自證實了。
她拉著他的手腕,將太孫的手背貼在了自己高揚起的脖頸上。微凉的皮膚與頸間跳動的血脉相貼,燙得震驚不已的秦恒倏地收回了手臂。
「你……」秦恒細細看著身前人,仿佛不認識般瞪圓了眼睛,沙啞的嗓音擋不住難以置信的聲音,「你……」
「民女劉拂,欺君多年,還望殿下恕罪。」
劉拂雙手平措,右手覆在左手之上,由胸前至齊眉,緩緩下拜。
她寬大的袖擺舒展於身體兩側,仿佛綻開的花瓣圍繞在身旁。動作比之剛剛叩首時略有些僵硬,但一絲一毫都按著規矩沒有丁點遺漏,正是女子所行大禮。
已受過無數命婦臣女叩拜的大延皇太孫秦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劉雲浮身上見到這套規矩。
「你竟是女子?!竟是女子……」
驚聞此事的秦恒既感鬆了口氣,又覺莫名惆悵,一時五味雜陳莫可名狀。不過短短半個時辰內,他一顆心七上八下顛來倒去了不知多少次,此時反倒很快鎮定了下來。
驟然聽聞這麽個消息,作爲一直被好友瞞騙的人,說不憋悶那是騙人的。可摯友突變女兒身這件事再不好接受,也比從此君君臣臣生疏遠去來得好。
在最擔憂的事有了個好結果後,剩下的一切都變得好接受了。
滿心歡喜的皇太孫終其一生都未發現,他這整夜的大驚大憂,乃是一場早已布置好的名爲『請君入瓮』的戲碼。
他也不知道,自這一夜後,被他視作亦師亦友的劉拂即便千般謀算,也再未對他使過任何心計。
此時的秦恒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兩年前歸京的路上,他與劉拂立在船頭遠眺飲酒時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秘密,也曉得自己隱瞞了身份——世事多艱難,她一介女子扮作男兒隱藏身世,怕是有極大的苦衷。
因著對周行與蔣存、方奇然等人的信任,與多年相識的熟稔,打從一開始,秦恒就不曾往最危險陰暗的角度想過劉拂女扮男裝的原因。
而剛剛沉鬱的那些氣惱,也都在此時化成了心疼。
「難爲你了。」秦恒頓了頓,輕笑道,「我是否還可以喚你雲浮?」
與同性相交不同,男女之間互換小字,確實親密了些。
當聽到皇太孫的語氣從難以置信的驚訝漸漸平復後,依舊保持著跪姿的劉拂闔上了眼簾:「悉聽君便。」
即便早已料到事情會如她所願般發展,但能這樣順利還是脫出了劉拂的預料。
士爲知己者用,君待臣如手足,則臣待君如腹心。
她前世今生皆有幸得遇明君,自也要用盡一生,侍奉大延君主。
望著跪伏於地的窈窕背影,秦恒只覺臉上一熱,匆忙收回了去扶的手:「雲浮,你且、且自己起來吧?」
想到男女有別一事,他下意識學著周行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從未做過如此不雅舉止的皇太孫立時反應過來,乾咳一聲垂下視綫,眼觀鼻鼻觀心收斂視綫不敢亂看。
「默存他們可安歇了?其實我今夜前來,正是因著他二人不合的傳……聞?」
像是想起什麽般,皇太孫轉移話題的聲音突兀地拔高了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