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聞言, 自熱紛紛應好, 道賀之言與調侃之聲不絕於耳,將被圍在中間的皇太孫臊了個面紅耳赤。
劉拂抱臂在一旁笑看他們玩鬧, 因蔣存被陳遲拉去治傷, 身邊隻站了周行一個。
立在她身後的周行微微垂首,讓二人間的距離更近了些。
他輕吸口氣, 淡淡墨香與草木氣息涌入鼻間, 讓周行唇角不自覺帶上了柔和笑意。
此時若有人向二人這邊看來,怕會被混世魔王周三公子滿臉的柔情蜜意驚到夜不能寐。
好在現在在場衆人的注意力都鎖在了秦恒身上,幷沒誰向這邊看過來。
「先生也不上去勸著些?待日後上了金殿, 再想起今日的玩笑話,怕是要讓他們嚇到連筆都拿不穩了。」
正說話間, 一位早已成親的書生不知說了什麽, 惹得本就面紅耳赤的秦恒臉如滴血,連連拱手作揖。
劉拂笑道:「這有什麽好勸的,人不風流枉少年嘛, 能與……有這麽一段過往,便是等到百八十歲與兒孫講古時,也能拿出來吹噓。」她輕抬了下下巴,接著道, 「這樣的情分,可遇而不可求。」
而她,則擁有了與一個帝王自幼相交的情分,他們互相信任, 除了她的身世外,再無一絲秘密。
便是從龍之功擁立之臣,都比不得她與陛下的情意。
可惜還來不及陳辯身世,就來了此時此地,與陛下再不能得見。
也不知那好不容易手握大權,却失了最親近友人的青年天子,在發現自己多年好友是女兒身時,會是如何的心緒複雜。
自二人定情之後,單獨與周行對話的劉拂就比平日裡放下了許多心防,而她此時眼中的懷念,清晰地擺在了周行的眼前。
「阿拂……」周行壓低了剩餘,幾如耳語道,「但凡你有什麽心事,都可與我說。隨時隨地,隨你所願。」
劉拂回頭,正對上一雙滿是關切的眼睛。
這種由心頭暖至全身的感覺,只有周行能够給予。
回以一笑,劉拂輕聲道:「好。」
僅這一個單字,就讓周行滿是憂懷的心裡綻放出無盡欣喜。而他難以遮擋的喜意,也感染了劉拂。
趁著無人看見,劉拂悄悄握住了周行的手。轉瞬間,就被周行反手牽著。
溫熱的手指修長有力,與她十指相交,親近非常。
能得一心有靈犀互相鍾情的良伴益友,也算是補足了她前世的遺憾。
「更何况……」劉拂輕抬了抬下巴,抿唇笑道,「你莫不是覺得,自己相處多年的同窗,會是那般無膽無魄的人?又或是這近兩年的相處,還不能讓他們瞭解,日後陪伴的君主是個怎樣的好性?」
正想再多溫存的片刻的周行:……
便是從不懂謹言慎行如他,也無法在此刻點頭。
全不知周行心思的劉拂笑睨了他一眼,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尚家二子身上。她撇了撇嘴,輕聲道:「以這般鍥而不捨的精神,怕今夜你我無法好好品嘗秦兄的喜酒了。」
劉拂話音剛落,携弟上前的尚尋就已長行一揖,打斷了笑鬧,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小弟尚尋,乃工部尚書之子,今日偶來書院,得見衆位兄台英姿,心中傾慕不已……不知可否給小弟個機會添酒布菜?」
這話說得雖有些生硬,但效果却是拔群的。
就算秦恒此時已亮明瞭身份,身爲皇太孫的他也絕不可能開口讓從二品官員的嫡長子做下僕事,更何况此時他們平輩論交,尚尋此言一出,就算是陌生人硬加進一衆好友之中,也無人能開口駁回他的提議。
至於到時候是否真會奉茶斟酒,就不必再說了。
如此自說自話的强盜做派,倒真跟其父早年的行迹有异曲同工之妙。
想起史料上對於尚懷新從小小縣令發家的記錄,劉拂眸子突地一亮。她終於明白,尚懷新爲何會弃皇太孫這般正統不顧,反去幫扶久不歸京的安王了。
什麽奮死一拼覓封侯,不過是個藉口。
怕是早年貪墨的罪狀,與殺良爭功勞以早日歸京的把柄落在了安王手裡,才逼得尚懷新這個老狐狸綁在了造反這條船上。
尚懷新這般反王一系中的中流砥柱尚且是靠弱點留住的,那其餘黨羽,自然更不必提。
根據記憶中的資料,反復推算了數次後,劉拂已有了**分的把握,她輕舒口氣,只覺前途一片光明。
本以爲擰成一股繩的對手,其實脆弱地不堪一擊;本以爲危險重重的前路,突變得坦蕩無憂……那麽需要她挂心的事,就變成了另外一件:
如今天知地知她知,再無別人曉得其中抽絲剝繭般的技巧所在,這也意味著其中的可操作性變得極强。
尚懷新靠殺良攢功勞,是極蠢的方法。她則可以借助提前知曉的未來,在不污蔑任何一個好人的前提下,將自己的功勞誇大,爲日後達成所願鋪平道路。
廟堂之高,宦海之深,她劉雲浮置身其中十數年,早已不是那個心中只有善惡,單純無比的孩童。
謀朝篡位本就是十惡不赦之罪,現成的便宜擺在眼前,自然要占。
劉拂垂下眼簾,遮擋住其中的算計。
那麽待這件事情瞭解,她或許可以先思考下自己的私事……交握的手微微用力,劉拂向著周行露出了一個堪稱溫柔的笑容。
「你放心,這次我絕不會將自己置身於險處。」
***
尚尋雖不大聰明,但到底曾是一府之長家的公子,認真起來時很有些模樣。
是以午班的學生們即便在一開始對他的印象算不得多好,但在幾次談古論今與推杯換盞間,他稱得上不錯的學識就已讓還未出書院沒能正式成長起來的學子們對他改觀許多。
而斟酒遞茶的工作,理所當然的被尚尋交給了尚慶代勞。
這頓酒宴,即便有强插進來的尚家兄弟在場,但也稱得上是賓主盡歡。
被調侃了整日的皇太孫多飲了些,在兌賬之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帶著酒意的目光滑過在場衆人,硬生生將其中的不捨與留戀藏起。
難得有了點眼色的周行冷哼一聲,點了點尚尋的肩頭:「今夜尚兄喝了不少,不如早些回府安歇吧。」
許是上次被痛毆的記憶太過鮮明,尚尋一對上周行冷冰冰的目光,就忍不住抖了一抖。即便他有心留下,到底耐不住懼意,草草客套了幾句,便裝作喝高了的樣子由尚慶扶著出了雅間。
待周行重新落座後,秦恒才站起身來,敬了最後一杯酒。
「家事繁雜,怕日後再無機會與衆同窗同桌相聚,只盼衆位將今日記在心間。」在衆人驚疑聲中,秦恒仰頭一飲而盡,「酬鴻鵠之志,平生所向。」
辣酒入喉,本以習慣了的刺激感受在此時翻了數番的涌了上來。
秦恒眨了眨眼,壓下的不止是嗆人酒勁,更是他再不會有的閒適生活。
從今日之後,他得先是秦氏江山的繼位者,是大延的皇太孫,是黎民百姓的天地,最後才是他自己。
坐在主位的劉拂輕嘆口氣,當先飲盡杯中酒,然後抬手阻住了午班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問詢:「我曉得你們心中爲他不甘,只是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你們在秋闈春闈上將他那份心思一同下了,待得金殿奏對,阿縱也會爲你們歡欣。」
只是到時候做完殿試答卷,抬頭看見坐在九層高階上的人是同窗好友時,也不知心中是氣惱多些,還是迷茫多些了。
因著明日還有晨課,秦恒遣了侍衛將學生們全都送回了書院。
最後剩下的,是最親近的一群人。
秦恒晃著杯中殘酒,滿面紅暈醉上眉頭,嘴中却不停歇:「也不知他們會否怪我?」
「怎會呢。」劉拂不願多理醉鬼,淡淡回應。
同樣大醉的謝顯插話道:「怪你什麽?不同我們一同會試麽?張兄王兄他們不會這般小氣的!」
已明白他們在說什麽的徐思年只覺頭痛,一把拐過謝顯:「我帶他去討被醒酒茶。」
「無妨的……」秦恒挽留之言還未說完,二人背影就已消失,他苦笑著續道,「左右年後就要知曉,哪還差這一時半會呢。」
「確實不差,但能拖一會,還是多拖一會。」
謝顯固然好性,可被真正親近的人欺騙,怕也會鬧翻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