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因爲,她多活了許多年。
只是這話能對周行說, 却不能對秦恒說。
劉拂但笑不語, 裝足了仙風道骨模樣:「想來殿下曉得我女兒身後, 已知道了一些有關雲浮的傳聞。」
所謂龍女轉世與奪捨重生, 真論起來其實是一件事, 但不同的操作, 帶來的結局也是不同的。
一個是被貢起來, 另一個,則是被燒死。
劉拂不怕身份暴露, 敢於將過往全擺在皇太孫眼前,就是因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從五年前在饒翠樓時,她就已想好了未來的路要如何走。
如今一步步醒來,幷無太大的差錯, 算的上順心如意, 隻除了……這次春海棠與謝妙音被針對一事, 完全在她預料之外。
她靜默一瞬,狀似無意地望了一眼門側的雕花窗扉。
「若無真本事,怕是早已陳屍湖底, 更遑論與殿下相識了。」
劉拂勾起唇角:「這也是我與殿下的緣法。」
她本是隨意而坐,却帶著說不出的端正清雅,不過短短兩句話的功夫的,整個人的氣質都爲之一變。
看著這樣的劉拂, 秦恒稍楞了楞, 倒也咽下了未盡的疑問。
雲浮不說, 自有她的道理。只要確信她不會做於大延有害的事,那便够了。
至於她是緣何知曉這許多——不論是生而知之,還是聰慧機敏,亦或是曾得過高人指點,都無所謂。
拋開這些猜不到的事,皇太孫能够確定的是,不論何時何地發生何事,劉雲浮作爲他的好友,都會堅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邊,爲他出謀劃策,與他同舟共濟。
那麽入不入朝堂,是男子亦或是女兒身,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看來你我之間的福源,深厚的很哩。」秦恒搖頭輕笑,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若你能入內閣,或許我能更快的達到皇祖父的標準。」
與那些行事刻板頑固不化的老頑固不同,劉拂的目的雖與他們相同,但行事的風格却更能讓秦恒接受。
且她不會礙於身份的緣故藏著掖著萬事不說,總能一針見血的點出問題所在,讓他即便是被反駁,也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或許雲浮她,確是天生的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與人醍醐灌頂的清明。
話題到了一個轉折點,坐在位置上的秦恒輕啜了口茶,正準備就之前太孫妃的事稍作問詢時,就被劉拂與周行突然一肅的神色打斷了還未出口的話。
不過幾息之後,門外就傳來了軟底鞋摩擦地面帶來的聲響,與小太監刻意壓低,仍顯的有些尖利的嗓音。
「殿下。」來自天極殿的年輕太監先向秦恒恭敬行禮,又麻利地從地上爬起,垂首彎腰,禀報導,「聖上喚劉公子先行前往天極殿,殿下與周三公子可緩行一步。」
當今有先面見劉拂的意思,是早就向秦恒漏過底的,是以已有準備的三人聽聞此言幷不慌亂。
「是小河子啊。」秦恒點頭示意他不必多禮,既鬆了口氣,又提起了心,「劉公子乃孤好友,他初初進宮,你可要仔細伺候著來去才是。」
這小太監是天極殿中除了幾位總管公公外最得用的一個,皇祖父能讓他來傳喚劉拂,可見對她是上了心的。
只是不知,雲浮女兒身的事,皇祖父是否已經查到了。
秦恒心有憂慮,却也只能稍作提點。對劉拂和小河子,都是一種示意。
不必他多做暗示,劉拂已站起身來,聞言拱手行了半禮,唱了聲喏。
宮中規矩,太監宮女等接穿軟底布鞋,不得有絲毫驚擾到主子的地方。
早在這小太監走至廊外窗下時,聽力過人的周行就對劉拂做出了暗示。
劉拂雖不如周行五感靈敏,但那布鞋摩擦地面時發出的輕微『簌簌』聲,早已融入了她的生活當中,不過一絲動靜,就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想來聖上的考察,從方才就已經開始了。
她整罷衣衫,撫平褶皺,與皇太孫告辭之後,跟在小太監身後緩步走出東宮。
那纖長的背影融入落日餘輝之中,被暖洋洋的紅霞包裹著,便是孤落落一個人走著,也不帶絲毫孤寂之感。
劉拂的脊背似是永遠挺拔,讓人看著就不覺安心。
待她身影完全消失之後,被留在殿中的二人對視一眼,都長長的出了口氣。
秦恒想起方才的對話,揉了揉懵漲漲的額頭,再次長嘆一聲,連板正的坐姿都變得有些散漫。
「殿下似是有些怕她?」
周行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秦恒忍不住咧了咧嘴。
近三年的相處,與書院讀書的經歷,讓他可以自然地在周行面前卸下皇太孫的架子,即便身處東宮之中,也能做出些不那麽雅致的小動作。
想起初初大婚,即便已做過最親密的事,但在某些方面還有些生疏的太孫妃,秦恒只覺得面前一臉和煦笑容的周行分外使人牙酸。
原來僅靠一個『她』字,就可以表現出無限的親密。
在周三公子那裡,獨有一個『她』。
「雲浮脾性溫和,我怕她作甚。」秦恒一邊說,一邊下意識摸了摸鼻子,「只是我方才……方才舉止時常,怕被她逮著機會笑話罷了。」
說到底,還是『怕』的。
想起到底要給好友與日後的侍奉的君王留點面子,周三公子難得知情識趣地忍住了笑意。
只是這憋笑的表情,到底是被死盯著他的秦恒看在眼中。
皇太孫泄氣般豪飲了整杯溫茶,放下茶盞後嘆息道:「只盼雲浮不要因我方才軟弱躁鬱,而對我失望。」
雲浮心中溝壑萬千,裝著黎民疾苦,這些秦恒都知道。
而他方才舉止失常,實非未來明君該有的氣度。
想起剛剛一問接著一問,問問都答不上來的窘境,秦恒更是有些泄氣:「雲浮說得對,我確實需要多加歷練,才能撑得起天下蒼生。」
「殿下已做的極好了。」周行笑意和緩,輕聲道,「
他低頭品茶時的神態與開導秦恒時的語氣,都跟劉拂極像。
緩過勁來的皇太孫想了又想,到底忍不住將心中疑問道出:「默存,你身爲男子,却總有些地方不如自己的心上人,會否覺得壓力太大?」
面對這個堪稱尷尬的問題,周行幷未思考過多:「殿下此言差矣,若是阿拂在此,怕是有一場好說道。」
「這世上本沒有規定,說女兒一定就弱於男子的。雲浮她不論男女,不拘是對時政的敏銳還是文香筆墨之上,都是難得一見的英才,我於某些事上比不過她,實屬正常。」
「我所能做的,僅有不斷提升自己,跟緊她的脚步,與她幷駕齊驅,不至於被落在身後。」
是以下年春闈,絕不容有失。
「殿下,你我難兄難弟,還是大哥莫笑二哥的好。」周行揶揄一笑,遙望一眼內宮方向,「聽你方才所說,只怕太孫妃殿下與雲浮一見如故,日後你我的日子,怕要愈發緊凑了。」
皇太孫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
因著此次屬密見,小河子所引的路幷非東宮前往天極殿的大道,而是一條左穿右繞的羊腸小路。
也不知是因小河子對宮中人員布置太熟,還是因爲早有安排,二人這一路竟連一個下僕都不曾碰見。
就算今日劉拂進宮之事傳揚出去,能傳的,也僅有她入了東宮。
再不會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曾面見過當今。
筆直的身形不緊不慢地向前走去,步履從容,不帶絲毫即將面聖的慌亂。
不論是作爲一介白衣還是一單薄女子,這樣的鎮定自若,都足以使人側目。
前面引路的小河子却不動聲色,依舊低眉順眼的於前方帶路,態度不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他的態度,從一定意義上來講,也代表著皇上的態度。
越是走向天極殿,劉拂心中就越是安定。
只是該做的戲還是要做。
望著層層草木後隱約可見的金瓦紅墻,劉拂站定了脚步。
「劉公子?」
劉拂搖頭不答,垂手靜立了片刻,才跟在小河子身後繼續前行。
只是這次,她渾身的氣勢都變了一變。
拋去了僅剩的不羈,每一步,都似是愈發接近畢生所向般的虔誠堅毅。
與其他初次面聖緊張非常的人不同,劉拂身上不帶絲毫忐忑不安,反倒更加沉穩堅定。
似是被劉拂情緒感染,日日出入於天極殿的小河子同樣抬頭遠眺了一眼那巍峨雄壯的帝王寢宮,落脚時比原先的恭謹,更多了三分謙卑。
「劉公子,聖上一刻鐘後便有空暇。」引著劉拂在離主殿極遠的一處小偏殿坐下,小河子親手斟了杯茶,「您且稍歇片刻,緩緩神。」
劉拂抬眼,衝他一笑:「多謝河公公了。」
「奴才還有差事在身,先行告退。」
小河子躬身行禮,走時還貼心地將門帶上。
他話說得十分隱晦,却也足够在宮中浸淫十數年的劉拂聽明白其中深意——聖上今日公務繁忙,怕是脾氣不佳;而河公公此時要辦的差事,則是去向聖上回報今日在東宮所見。
正是料到聖上不會單純派個人隻爲接她,劉拂才在聽到小河子的脚步聲後,有意將話說得露骨一些。
那些建議,一是說給皇太孫,二是說給關心孫兒的聖上聽。
有香茗爲伴,這一刻鐘的等候幷算不得很久。
不過將將飲盡杯中殘茶,小河子就再次出現在了門前。
在門扉打開的瞬間,劉拂已從位置上站起,撩袍屈膝跪伏於地:「草民劉拂,拜見吾皇萬歲。」
她三次叩首,三次起身,拜足了大禮。
「起。」小河子的聲音嘹亮,幷不算十分尖利。
劉拂聞言幷未立時起身,而是在脚步聲停在身後主位上,幷有衣料摩擦落座的聲音響起後,才再次叩首撑地起身。
她的視綫始終鎖在自己足尖,除了一抹深赭色綉滿流水紋路的衣擺外,什麽都沒看見。
「賜座。」宣武帝的聲音中幷無太多上位者的威嚴,反倒語調平常如家中長輩,「退下。」
小河子等人躬身退下,留下的僅有天極殿大總管安公公。
劉拂垂首謝座,沾著綉墩的邊輕巧坐下。
「安王的事先不急著說,你先說說,是如何與太孫相識的。」
劉拂才應了聲『是』,就聽到天子笑聲:「不必如此拘謹,只當朕是持之的老祖父便是。」
持之二字,乃是皇太孫的表字。
整個大延,怕也只有面前的老人,會如此親切的呼喚秦恒。不論是她還是周行,亦或是太孫妃殿下,都無法逾越這層界限。
「安慶,再替雲浮奉盞茶來。」
此時坐在劉拂不遠處的宣武帝,確實只是個最平凡普通不過的,關心孫兒的老祖父。
即便他早已曉得過往的一切,却還是想從當事人的口中,聽到關於他乖孫的種種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