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年沒有應聲。
從進門之後……不,應該說是從她向小宋先生自禀家世後,徐思年似乎就一直壓抑著什麽。
不明所以的劉拂蹙眉,再次問道:「鬆風兄?」
徐思年微微低頭,凑近她耳旁,壓低聲音猶疑道:「阿拂,你將自己套了個湖州籍貫,可是因爲……汪兄?」
少年不識愁滋味啊嘖嘖嘖。
劉拂反壓著徐思年的手,正要開口辯解,就被不知何時靠過來的謝顯打斷。
謝顯驚呼道:「拂弟竟與汪兄相識?」
他明顯只聽到了最後幾個字。
而在座只聽到謝顯驚呼的人,也全將視綫聚集過來。
這是劉拂化解謝顯對自己身世誤解的好時機。她在想好措辭後摸了摸下巴,先望望徐思年,又看看謝顯,臉上神色奇异,做足了氣勢。
不料還未等她開口,那邊一副看好戲模樣的王書生就已笑道:「鬆風兄素來與道涯兄水火不相容,沒想到在劉兄這裡竟是個意外。」
後到的書生李迅也笑著磕了磕徐思年僵硬的肩膀:「鬆風兄,你與道涯兄相爭的那個花娘,可有誰得手了?」
徐思年大驚失色:「李兄慎言!」他牙關緊咬,只死死盯著李迅,看都不敢看向劉拂,「李兄,碧烟姑娘因故流落風塵,但潔身自愛仍是清白之身,女子名譽萬不可隨意玷污!」
「你將那小皮娘捧得這般高。」李迅醺醺然,完全沒看出徐思年的不對,「也難怪久久不能入帳中——嘿!」
在小宋先生起身準備打斷時,劉拂已一杯清酒直潑過去。
李迅抹去臉上酒水,怒道:「你這小子!我是哪句話戳了你的肺管子?」
劉拂挑挑唇角,安坐於位,自下而上地蔑視他:「我素來敬仰平康女彎弓一羽落殘陽,見不到人空口玷污那些可憐女子。」
她用指尖敲敲桌子,眼中寒光一晃而過:「你若生在宋時,與護國夫人易地而處,恐怕不等你出言譏諷金兵,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你!竪子無禮!」
小宋先生輕咳一聲:「李迅,謹言慎行!」
聲音不高,但立時阻住了欲要上前扯劉拂領子的李迅。
從醉酒輕狂中驚醒,驚覺自己說了什麽。
眼見徐思年神色不對,又有與他相熟的同伴嘀咕什麽「當今最是崇敬先護國大長公主,萬不可對女子如此無禮」。李迅左思右想,到底抹下臉面,對著徐思年拱手致歉:「鬆風兄,我有口無心,還望勿怪。」
却是依舊對劉拂怒目而視。
劉拂兩指拈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以冷笑回敬。
徐思年滿心惱火,却也知道此時不是發散的時候。他冷著臉點頭:「還望李兄日後,說話時多開個心竅。」
然後緊張兮兮望著劉拂,早前眼中的壓抑,早就變成了驚慌無措。
徐思年緊緊拉著劉拂的手,想要自辨,又因場合不對强自壓了下來:「阿拂,阿拂,你且信我。」
原來她真不是粉頭,而是彩頭。
劉拂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知搶到她「芳心」的人,能否討得個好吉利。
眼見氣氛因著自己方才那杯酒變得生硬起來,劉拂暗自記下李迅一筆,到底不好毀了謝顯的詩會。
她清清嗓子,突地升起些玩鬧心思,先是對著徐思年安撫一笑,又在對方慌亂地注視下將握著酒壺的手抽出來,順道給王書生斟滿:「王兄有所不知,正是表兄將我囑托給鬆風兄的。」
衆人:???
「我出門游歷時正巧碰到表兄回家定親,是以表兄才將我交托鬆風兄。」她倒滿一碗酒,推到徐思年面前,挑了挑眉,「我那汪表兄與鬆風兄哪裡是水火不容,明明是風流水性志趣相投。只不過礙於面子,才總是相爭不休。」
想起汪然與徐思年一般無二的風流性子,衆人靜默。
她說著又向衆人笑道:「因怕你們笑話,才將我身世秘而不宣——却沒告訴小弟要保守秘密,這才露了餡。」
「這事雖不是我的過錯,但我這作爲弟弟的,總得替兄長們向大家配個不是。」劉拂抿唇一笑,被酒氣染紅的臉頰看著分外嬌艶,「小弟斟酒賠罪,接下來的,就看鬆風兄的了。」
徐思年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這一笑間先是安生許多,又愈發狂亂的跳動起來。
他舉起酒碗,乾脆利落地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徐思年倒轉酒碗,深深望向劉拂:「情非得已,各位有怪莫怪。」
劉拂愉快的發現,謝顯看向她的神情,又恢復了初見時的親和。
***
酒足飯飽後風雪也漸消,圍在亭外的厚重簾幔被僕役們慢慢卷起,簌簌白雪映紅梅的景象逐漸展現在人們眼前。
金陵最好的梅園,與難得一見的大雪,融合得恰到好處。
天地造化,非人力可媲美。對於在場的一衆江南士子來說,這已是平生僅見的美景。
有人輕聲問道:「劉兄,不知在京城,是否能常常見到如此景色?」
措辭極不婉轉,但語氣中的嚮往絕不會讓人誤會。
劉拂扭頭看向發問人,腦中滑過對方生平,似是終其一生,都在閩南做著父母官。
她深吸口氣,冰雪的清凉深入肺腑,驅走昏昏然的醉意。
「我雖在京中多年,但今日也是頭遭得見。」劉拂大袖一揮,指向被遠處被白雪半掩著的紅梅,輕聲道,「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各位仁兄,莫不是驚嘆莫名無法自拔,準備要小弟拔得今日頭籌?」
在一片哂笑聲中,衆人的目光,都似有似無的看向了小宋先生。
僅有劉拂留意到,張秀才等人,却是第一反應遠遠望向了梅園進口處。
還有旁人要來?是誰讓他們如此緊張?
劉拂心下盤算,再想不出有哪位達官顯貴,是在建平五十二年的臘月初七抵達金陵的。
庸人才會自擾,劉拂揉了揉眉心,放弃在此事上多費心神。
不論如何,他們等的人都會在到來之後,給她一個答案。
眼見著大家都已步入飛雪之中,劉拂也起身整整衣袍,準備跟上衆人的脚步。
然後她去摸自家斗篷的手,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劉拂抬頭,正撞進徐思年的眼眸中。她抽了抽手,被捏的死緊,一動不動:「鬆風兄?」
徐思年彎腰,替她拿起斗篷,又小心披上。
兩人間的距離極近,衣角相貼,可以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水香。徐思年深深望著面前的少女,看著她小巧的鼻尖微尖的下巴,只覺得自己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腔子。
當系帶被系好後,他才收斂好心情,深吸口氣後開口道:「阿拂,方才他們所言,俱不是我真心,我隻望你信我。」
劉拂微楞,繼而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抬手將兜帽帶上,長長的風毛遮了大半張臉,瘙得臉上癢癢的。劉拂重新摘下帽子,揉了揉發癢的臉頰:「徐思年徐公子雖游戲花叢,却高潔傲岸品性端方,自不是玩弄女子的紈絝子弟。」
抿唇一笑,劉拂正色道:「鬆風兄,我從未疑過你的真心。」
見徐思年神情放鬆下來,劉拂也跟著舒了口氣:「薄厚深淺,情致不同,你若不趁著變化多端的時候多融情於景,難道要等傍晚交卷前再急中生智麽?」
今日她作爲新面孔,爲了不遭人妒,所作詩文既不能平平無奇,又不能一鳴驚人,頭籌注定了不是她的。
既如此,讓徐思年奪去才是對她最有利的。
照猫畫虎,學著徐思年方才的樣子替他也系好斗篷,劉拂笑道:「你放心,實在不行,還有我替你捉刀。」
徐思年:……
他能感受到,自己化作春水的心,不消一刻就被凜冽的寒風凍成一塊冰晶。
望著徐思年氣勢汹汹大步而去的背影,劉拂突然想起一事,低聲問道:「鬆風兄,令尊可有說起,這幾日是否會有貴客抵達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