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不知底裡的方奇然, 此時也察覺到了不對。
八仙桌旁坐著的四人神色各异, 方奇然滿面疑惑,蔣存神情窘迫, 周行咬牙切齒, 徐思年則是面無表情,手上不停地開合著一把摺扇。
他們誰也沒再看向彼此, 都有志一同地抬頭, 望著樓上隱隱綽綽的身影。
可惜在層層雕花欄杆的阻擋下,便是有百步穿楊之能的蔣存,窮盡目力也只能看清劃過樓梯的藕荷色裙擺。
裙擺上綉工精湛的青翠絲蘿, 一縷縷蕩在衆人眼前。
「不對。」樓梯上的少女掩唇一笑,邊走邊道, 「是我記差了……說這話的, 該是方公子才對。」
她的聲音從三樓遠遠傳來,嗓音清潤悠揚,不似一般女子的婉轉柔媚, 却是別樣的動人。
這動人嗓音說出的話,挑明瞭一知半解者眼前最後的迷障,也爲渾然無覺者更添一份困擾。
關於饒翠樓天香宴,三人只在初到金陵時好奇過, 當知曉這是處風塵花柳勾欄院後,便絕了一嘗珍饈的心思。
那這女子,又是如何知曉當日的對話?
若她不在當場,又如何能將本來說錯的細節快速糾正?
與面色微窘的蔣存不同, 方奇然聞言挑眉,臉上是壓不住的困惑:「姑娘是?」
姑娘緩緩下樓,幷未理會方奇然的問詢。
整個饒翠樓陷入一種詭异的靜默當中,無人說話,也無人想要說話。
不論是樓上的少女還是樓下的四人,都有意無意地想將謎底揭曉前的最後一段時間,拉的長些,再長些。
直到少女的裙擺緩緩拂過通往二樓平臺的臺階,周行才第一個收回視綫,轉頭將目光直直刺向徐思年,打破了這份靜默。
他的臉色極差,咬牙道:「徐兄,劉雲浮人呢?」
徐思年置若罔聞,不理人的氣人樣子,與那突然出現的姑娘一般無二。
得不到答案的周行冷笑一聲,霍然起身:「徐兄,既然壽星公不在,那我也不叨擾了。」
他才轉身抬腿欲走,就被頭頂飄下的聲音釘在當場。
「周公子莫急,還請安坐。」
周行收緊了垂在身邊的手指,僵立在那裡。他的脊背挺的筆直,凜凜如月下鬆。
抬起的腿脚緩緩放了下去。
聽見少女一階階邁下樓來,輕盈的脚步聲仿佛敲打在自己的心頭,讓一顆心又燙又疼,無所適從。
他毫不意外地發現,其實自己方才是想逃的。
逃離不想面對的答案。
原來自己也有怯懦的一天。周行無聲哂笑,垂眸頓首。眼前又浮現出那日的大火,還有墜落在手邊,却怎麽也够不到的狐皮斗篷。
一晃而過的,是謝家梅園中迎風傲雪而笑的少……女。
「阿行,先坐。」
蔣存語音平緩,是早已窺得真相的平靜無波。
感到衣袖被微微扯動,周行挑起一邊唇角,轉身向著蔣存低聲道:「阿存,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雖是問句,却不帶問意。
事已至此,蔣存也無意再瞞,點了點頭。
周行冷笑出聲,撩袍坐回原處。
「你們在打什麽機鋒?」方奇然眉心緊蹙,目光隨著少女的裙擺而動,輕聲問道,「她是誰?雲浮呢?」
「一瞬不瞬地盯著個姑娘,奇然你不覺得失禮麽?」周行抱臂後仰,倚在紅木精雕的椅背上,先一步堵住方奇然未出口的反諷,「你可不像我,我一貫就是個失禮的人。」
饒翠樓不止有名揚金陵的天香宴,還有秦淮河畔最神秘的國色姑娘。
而那難得一見的國色天香,僅有的三個熟客之一,就坐在他們身邊。
徐公子風流之名傳遍金陵,他與饒翠樓碧烟姑娘的軼事,自然也曾傳入他們耳中。
收回望向樓上的目光,周行直直盯著徐思年:「至於這位姑娘是誰,或許要讓徐兄爲咱們解答了。」
拍掉他抱臂的手,蔣存皺眉道:「事關姑娘名節,莫言信口雌黃。」
周行諷笑道:「名節?你在青樓裡……談論一個姑娘的名節?」
徐思年終於有了反應。他收起摺扇,重重拍在桌上,冷聲道:「周兄若真不願坐下去,不妨出去!」
「徐公子息怒。」不知何時,那藕荷色的裙擺,已飄落至二樓平臺上,「周公子,看在壽星公的面子上,有怪莫怪。」
少女清越的聲音再壓低三分,就是朗朗的少年聲。
眼下的距離,已足够他們看清她的面容。
目如春水,面若桃花,含笑而立,自帶萬千風流。
「雲浮?你!你……」
唯一的驚呼聲,來自方奇然。
徐思年重新拿起桌上的摺扇,蔣存依舊面色平靜如水,周行依舊抱臂倚在椅背上,十分諷刺地笑著:「雲浮,在三哥我面前,何須如此客氣。」
「她……雲浮?你們都知道?!」方奇然目瞪口呆。
周行笑道:「是他們都知道。我與你相同,都被人瞞在鼓裡,還多添了條自作聰明的笑料。碧烟姑娘,你說對麽?」
被叫破藝名的劉拂毫不慌亂,她早已預料到,只要有哪怕一點提示,周行都能直接猜出自己的身份。
眼見著就剩幾階木梯,劉拂撑著身邊的欄杆,一躍而下。
僅這麽一個動作,就讓饒翠樓的碧烟姑娘,重新成爲了那個嬉笑怒駡無所懼的劉雲浮。
方才處處會面時的疏離與陌生,全部烟消雲散。
周行的嘴角不自覺勾起,又强自壓了下去。
綉滿絲蘿的裙擺隨著這一躍微微揚起,又在落地時緊緊蓋住脚面。劉拂抬手將額前的碎發撫至耳後,向著四人朗然一笑,拱手抱拳道:「瞞了諸位這麽久,實在抱歉。」
隨後她的目光移向周行,輕輕巧巧地福了福身:「周公子所言,小女實在不敢苟同。」
劉拂走近兩步,隔著寬大的八仙桌與三十六道精緻菜色,對周行輕笑道:「小女從不曾誤導過公子,這黑鍋可是背不得的。」
她一身輕薄長裙,白玉似的面龐上勾畫著精緻的妝容,烏髮如瀑珠玉輕綴,飄飄欲仙風姿楚楚。福身行禮時說不出的違和,開口說話時的神態,又是說不出的瀟灑不羈。
女子姣好的容顔與少年凜冽的銳氣結合在一起,矛盾又契合。
「你倒真沒說過。」周行不怒反笑,再次將矛頭對準徐思年,「徐公子好膽魄,周某佩服。」
除了劉拂外,其餘三人面色都是一變。
蔣存忙攔道:「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但咱們與雲浮出生入死,今日是她芳辰,你且消消火氣。」
方奇然亦起身打圓場:「阿行素來口無遮攔,徐兄知他脾氣,切莫見怪。雲、碧……劉姑娘,你最是知他……」
「碧烟姑娘知我脾氣,自然不會生我的氣。徐公子是他入幕之賓,她自然更加知他。我們二人不論如何,面子的交情上也會過得去——」被蔣存死死壓著,周行也不掙扎,「只是奇然,你若真的心中無礙,又怎會連聲『雲浮』都喚不出口?」
見方奇然啞口無言,劉拂無奈一笑:「周公子有句話說錯了。」
周行挑眉笑道:「還請碧烟姑娘指教。」
「清倌兒賣藝不賣身,徐公子可算不得我的入幕之賓。」
她張口既來,直咧咧將自己的身份道明,不卑不亢的態度宛如一根銀針,「噗」得一聲刺破了周行色厲內荏的外衣。
劉拂笑道:「今日的菜色可是廢了我好大的心思,便是看在我今日生辰的份上,周公子好歹嘗上一嘗。」
一聲聲『公子』,刺得在場四人耳中生疼。
揮開蔣存壓在自己肩頭的手,周行垂眸閉眼,胡亂夾了一筷子面前的小菜,塞進嘴裡嚼也不嚼直接吞了。
他站起身來,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錦盒,擲在桌上:「席已吃了,周某祝碧烟姑娘仙桂雙好,年年稱壽。」
說罷便拂袖轉身,意欲離開。
「鬆風兄,你勞累一天,且上去歇歇。」劉拂站在周行身後,正巧擋住了他的去路,「我與三哥之間的心結不解,怕是年年歲歲,每到今日都無法歡笑了。」
她又撫了撫耳畔碎發,向著周行莞爾一笑:「三哥,好歹最後再給我個面子。」
此時的劉拂,除了一身女兒打扮外,再與平日沒有丁點不同。
「三哥?」